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梦死 作者:狸薇 文案 战地记者paro 细节设定不太考究请别深究。 一个假设:倘若苏沐橙没有叶修,在哥哥去世的情况下,会变成怎样的人。 人物经历有原型,角色死亡预警,介意请勿点。 内容标签: 异国奇缘 因缘邂逅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云秀,苏沐橙 ┃ 配角:王杰希,叶修 ┃ 其它:全职高手,楚苏,百合   ☆、上   楚云秀一直记得,那天是1990年12月23日。   B城国际机场里没半点临近圣诞节的欢乐气氛。军警全面控制出入口,对每一位经过乘客展开严厉的检查。大厅里到处是被扔下的行李和脸色苍白神情麻木的人,人群围坐成许多个圈子,手里还抱着他们的孩子。   她形状姣好的眉蹙得很紧,心烦意乱地对付着面前自己那堆行李。国内带来的防化服不知被安检的军警动过什么手脚,滑石粉洒得满地都是。还好事先得到I国不允许外国记者携带传真机入境的消息,否则不知这会儿会多出多少麻烦。   一名年轻女子在她身边蹲下,伸出手帮忙收拾起方才那蠢货军警留下的烂摊子。楚云秀精神高度紧张,实在没精力认真道谢,只偏头用余光扫了那人一眼,用英语咕哝出一句“谢谢”也不知对方能否听懂——在I国几乎人人都讲阿拉伯语,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寸步难行的感觉。   然而如此草率的谢意竟然得到了回复,“没关系,你没事吧?”   楚云秀没料到这一点,有些慌乱地答道:“什么?哦,没事——我想应该是没事。”   “你现在语无伦次,知道吗?”对方的态度很温和,不经意地透露出自身的优雅迷人与良好气质,“不过我想在这样的地方也还是要保持冷静。”   楚云秀有些烦躁地应对,“当然,当然。我知道。”   保持冷静自然是必须的,特别还是在这个该死的危险国家。想到这点的楚云秀脸色更加阴沉,歪头打量起朝她伸出援手的人。正巧对方也转过眼来看她,双方视线在空气中碰到一处,又立刻不约而同地移开了。   刹那间彼此的神态一览无余,楚云秀发誓她从对方眼中清楚看到历经沧桑后的从容沉稳与不可动摇的坚定,与自己的焦躁慌张却又故作镇定刚好相反——和一个精神不那么稳定的女人打交道从来不是个好主意——果然对方立刻起身拍了拍手,嘴唇微动留下句“祝你好运”便离开了。   好运——楚云秀在机场的嘈杂中辨认出那个简短的单词——她真想知道在B城有谁会好运,反正不会是她这倒霉蛋,千里迢迢赶过来却遭到这样的对待——那刚把她行李从里到外翻过一遍的蠢货又凑上来,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问她:“这么说,你的确是个记者喽?”   楚云秀十分恼火地取出自己的相关证件亮给那军警看,眉目间满是凛然,还有些不甚明显的傲气,“我是C国来的记者,现在可以放我走了?”   “恐怕不行。”军警眯起眼睛打量她,像极了他们的总统,“外国记者是我们的客人,需要统一送到指定酒店居住方便保护,这是我国政府的命令。”   他把命令那个词咬得极重,楚云秀哭笑不得,甚至连气愤都忘了——这分明就是集中关押,可人在屋檐下多说无益。她狠狠扯上最后一条拉链酝酿感情,随即惊讶于自己在这样的气氛下居然还挤得出笑来,“我也没有别的路可选,对吗?那么就请吧。”   之后她与其他几位记者一起登上了I国军方的车。他们都带着沉重的行李,胸前挂有两三架不同型号的相机——但没人敢尝试拍照。最终车子在市中心的L酒店门前停下,留有小胡子的司机跳下来为他们打开车门,相当幽默地说:“到了,里面有人会说标准的英语,先生们——哦,”他注意到楚云秀,“还有女士。”   楚云秀对他点头致谢,跟在其他人后面走了进去。L酒店是I国政府指定的外国记者居住地,新闻部及外事部在酒店大堂设有一个办事处。她进门时长条桌后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正语速飞快地向面前的人解释着什么。   这里已经完全不像是酒店的大堂了,墙上挂着I国总统的巨幅照片,地板被喷涂上A国总统供往来之人踩在脚下。无数辨不清真实身份的人闹哄哄地聚在四处,各种机器工作的声音也杂乱无章。临时办事处后方的墙上挂着巨大的双语指示牌,“每天来这里领取当日采访通行证”。   她刚想迈步走过去,身边就冒出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个子男人,古怪且不信任地笑着对她说,“女士,如果你也是外国记者,那么就得住在这儿,每天180美元。”   楚云秀没搭腔,直勾勾地盯着这小个子男人看。后者一副很耐心的模样,似乎是在等她从口袋里摸出钞票来——别开玩笑了。她想想被压在背包底层的300美元——这可是摄影部批给她的全部经费——每天180美元,连两天都住不了。   “当然我是知道这点的,先生。可是您看,我是C国人,”她打点起最迷人的笑容,拿出证件指着国籍后面的那个单词说道:“刚下飞机就被带到了这里,我想先联系我们的大使先生,您愿意行个方便吗?”   联系大使馆是完全合理的要求,不该有任何理由拒绝。但那小个子显然不乐意发生这样的事,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本打开的护照,似乎想把她的国籍瞪成其他国家。然后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混不清的“可以”。楚云秀喜形于色,立刻转身去前台借用电话。B城内通讯尚未中断,她飞快地拨出号码,很快便听到了熟悉的母语。   “喂,您好,嗯……”她自出境起一直在讲英语,此刻说起中文反而有些卡壳,“嗯,是这样的,我是国内通讯社派到B城来的记者,现在到了L酒店……我想我可能需要一点帮助,哦,大使在是吗?好的,好的,麻烦告诉他一声,嗯……我叫楚云秀,他听见这个名字就明白了,好吗?谢谢你。”   楚云秀挂断电话,垂下头微微放松身体靠在酒店前台上。前台的服务人员听不懂中文,自她拿起电话起便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她:L酒店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从世界各地飞来的外国记者,但在男人堆里出现这样一个年轻女人实在太显眼了,或者可以试试去搭个话什么的——   紧接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壮年男性出现在门口,被酒店混乱嘈杂的背景衬得格外英武,他无视左右径直走到楚云秀面前压低声音唤道:“云秀。”   她浑身一激灵,猛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眼睛略显奇特但总体来看十分可靠的脸,正是几分钟前她在电话里提到的人,“大使先生,”楚云秀笑了起来,“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王杰希嗯了一声,拉起她离开前台,“你碰见了什么事?”   “这个啊……”楚云秀顿时笑得有些无奈,抬起手指了指身后的办事处,“他们要求所有外国记者都住在这里,每天要付180美元,可我只有300美元。”   “我知道了。”王杰希点点头,回身对跟他来的随行人员说道:“你把她的行李搬到我们车上去,”然后虚虚一带楚云秀,“你跟我来,去找他们的人交涉。”   楚云秀向那年轻人道过谢后跟上王杰希的脚步,低声问道:“谢谢师兄,这边情况好吗?”   “不太好。”王杰希表情不变,“很早之前就基本停止办公了,业务窗口现在每天开放两个小时,工作人员和侨民一起分批撤离,你如果来得再晚些,很可能我们就碰不上了。”   “使馆关闭我就未必能过来了。”楚云秀忧心忡忡地扫一眼周围无序的乱象,“真的会打起来?”   “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王杰希瞥来一眼,像在奇怪她为何如此天真。他身上有种属于驻外人员的独特气质,低调沉稳又棱角分明,对相关事务的看法也足够犀利,“不过是时间早晚和规模大小的问题。”   “……其实我也差不多知道这点。”楚云秀虽然叹息着,语气却是有些僵硬的感伤与同情,“又不是白念四年国政,该有的判断力总归都有。但还是很难相信,做了记者以后更是这样觉得——想想吧,一张照片一篇新闻,没有名字,没有生平,但这可能就是他们留下的全部了。”   “你来这里的任务是记录真实。”风度翩翩的大使说话时带出些不近人情——他并不像楚云秀那样需要表演什么,毕竟他是亲历者——就连眼神也平静到冷淡,“真实的反映有助于正确认识事物的危害,虽然我本人不是很赞同,但它对避免战争的确有一定作用。不过有一点你得记住:这里不是国内,外事无小事。”   他说完这话,迎上已经认出他的I国外交部官员,指着身后的楚云秀清晰地说,“这位女士是我国的记者,我用C国大使的身份担保她……”   B城没有C国通讯社的分社,楚云秀在王杰希的担保下住到了C国驻I国大使馆。建筑物原本金色的房顶涂上了C国国旗,连王杰希本人在内还有四人尚未撤离。楚云秀前脚踏进使馆后脚就接到I国新闻部的通知:依照革命指示委员会第229号命令,她需要在5天内接受血液检查。   第二天使馆二秘高英杰开车送楚云秀去指定地点。距离联合国给出的撤军日期不足20天,B城内已是草木皆兵,身穿灰制服的I国警察荷枪实弹地在街道上巡逻。楚云秀问过高英杰,对方说这是为了防止间谍抓盗摄的,在她来之前已经有不少国家的记者因为做事不规矩被I国判了死刑,无论哪国来要求引渡都不放人。   楚云秀听完脸色当即有点绿,高英杰看她一眼笑得怪不好意思,以为身边这位大学时的师姐被自己说的话吓到,连忙补充说明替她宽心,“不过不是不能拍,有他们这里的新闻官员陪着就可以。”   这话的安慰效果充其量只是聊胜于无,楚云秀勉强挤出个笑容定神,心里深切意识到什么叫“B城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地方”。在此之前她从没见识过这个,因为工作丧命在她眼里简直不可思议。   圣诞节当天B城内爆发了一次□□,一百多名I国妇女儿童一大早就聚集到A国使馆前抗议帝国主义。楚云秀不在L酒店住,去领通行证知道消息时有价值的硬货早就被抢光了。I国新闻部的相关人员对这次□□表现出相当程度的喜闻乐见,这使楚云秀去递交采访A国外交官的申请时得到的善意比前几天要多得多。那名负责人微笑着批准了她的申请,办完手续后甚至还对她说了句圣诞快乐。在国内从不过洋节的楚云秀一时没反应过来,卡了一下壳才回了句圣诞快乐——I国人可不信这个,这家伙多半是把她当成那些西方记者了。   与办理采访许可手续的顺利相比,次日采访的行程就并不太好。刚到达A国使馆后她就意识到这其实是个相当值得跟的新闻——在使馆门前等待进入的记者几乎能组成另一支多国部队了。楚云秀混入闹哄哄的人群,趁乱朝使馆入口处不断前进,最终排在一位女记者后面。她伸出手拍拍那位女记者略显单薄的肩,问道:“劳驾,能告诉我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前排的女记者回过身来,原本的回答在看到楚云秀后硬生生拐了个弯,“……是你?”   楚云秀一怔,略带茫然地和她对视起来,视线相交时电光火石间想起三天前在B城机场发生的种种,顿时变得格外惊喜,“你是那天在机场的……好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你也是记者吗?”她指着楚云秀胸前的相机这样问道,未等答话又被其外衣上的C国国旗吸引了注意力,“是C国人?”   “诶?”楚云秀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在I国会说中文的人很可能只有C国使馆成员,可那后半句分明就是她从小说到大的母语。尽管十分意外,但她还是保持礼貌做出回复,“我是C国人,你也会说中文?”   “是,我会。”对方很灿烂地笑起来,张开双臂轻轻抱了一下楚云秀,“你好,我叫苏沐橙。”   苏沐橙——这名字怎么听都不像是学中文的外国人给自己取来玩的,楚云秀有些莫名,这种发展放在此时的B城里总感觉有不对,但一时间也想不清究竟是哪里有问题,她点点头下意识报出自己的名字,“你好,我是楚云秀。”   苏沐橙立刻微笑起来,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云秀。”她自作主张地用上亲近称呼,但并不惹人厌烦——大概是齐刘海儿实在很可爱让人不忍心生气——她又重复了一遍楚云秀的名字,两个音节在唇齿间轻轻一颤,结尾的口型顺势绽成更灿烂的轻快笑容,仿佛世间所有美好与欢乐尽数汇在那两个字里头,每当念起便可远离一切苦厄。   “真好。”她说。   不由自主被笑容感染上欢快气氛的楚云秀也跟着微笑起来,“哪里真好?”   “又有人跟我说中文啦。”苏沐橙轻轻地说,好像怕被周围人偷听到自己的小秘密,“这里的人连英语都不说,不管在哪都是阿语,发音奇怪得要命,一点也不好听。”   “哈哈,对。”楚云秀心有戚戚地一同抒发起感想,“来之前我被勒令跟阿语专业的小伙子学语言,结果登机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   “啊?那你怎么办?”苏沐橙顿时紧张起来,条件反射般抓住了楚云秀的手,“这里对记者管制很严的,语言问题很可能……嗯……”她斟酌着用词,楚云秀看起来反倒相当轻松,“听不懂就比划给他们看呗。”   苏沐橙瞪大眼睛,像是在脑补楚云秀做肢体语言的画面,然后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去提采访申请的时候不会也是靠肢体语言交流吧?”   “这倒不会。”楚云秀故作严肃地摇摇头,“新闻部还是有很多会英语的,不过说到采访申请——”她恢复最初的平静认真,伸长脖子探出头去张望了一下,聚集在A国使馆前的记者越来越多了,“这里是什么情况,都在这儿等着?”   “是啊。”苏沐橙颇为无奈地点头,“鬼佬总是这样。昨天的□□公开给他们没脸今天就这么多记者要来采访,不摆够谱怎么说得过去。连他们自家通讯社派来的记者也一样要在这里等,这种时候也就只有记者得夹在中间受气。”   楚云秀顺一把苏沐橙的毛,她的头发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好看得要命。她莫名有种事不关己的淡定,对这样的等待倒并不在意,积极向上地安慰他人更是手到擒来,“可是这项工作也是我们自己选的。”   这话似乎触动了苏沐橙的某根神经,她的表情有一瞬间仿佛是凝固了,但很快又融出一天一地暖洋洋的安适惬意,几乎能让人忘记此时正置身于随时开战的危险地带。“是呀,是我们自己选的,所以不管多辛苦多危险都值得。”   “这点我不赞同。”楚云秀干脆利落地反驳,“虽然的确很值得,但我还是认为活着更重要。”   苏沐橙又笑了,自从她和楚云秀开始聊天后脸上的笑容仿佛就没有完全消失过,“这是肯定的吧?”   “就是啊。”楚云秀故作一本正经,“生命诚可贵嘛。”   “但爱情价更高,”苏沐橙眼波流转,“这话说的真是一点儿也不错,我亲眼见过。”   “你见过?”楚云秀笑得很是意味深长,“看不出来呀,在哪儿见过?”   “怎么?”苏沐橙有些惊讶的样子,“你没见过吗?比如男陆军和女空军在沙滩上热吻什么的,这在冲突区域不是很平常?”   楚云秀耸肩,“在冲突区域或许平常,但你别忘了我是C国来的,C国可不是什么冲突区域。”   苏沐橙有些了然,“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是专业的战地记者?”   “专业的战地记者?不,我想我是个二流的摄影记者,还可能算是三流的文字记者。”楚云秀说,“至于战地记者,这其实是第一次。”   “真好。”苏沐橙带点歆羡神色点头,“没有冲突的话生活起来一定很舒服吧,可以放心地出门,不用害怕可能有炸弹忽然落到脚边炸自己一脸血……”   A国使馆似乎放开了对来访记者的限制,她们前面的队伍正在缓缓移动。楚云秀观察了一下情况,语速极快地问,“这么说你被炸过一脸血?”   这话相当失礼,完全是下意识的结果,说出口的一瞬间理智就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无法收回,便立刻转而思考起补救方案。不过苏沐橙并未因此大发雷霆,她只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楚云秀一下,“开什么玩笑,真的被炸一脸血我怎么可能还好端端站在这里,早就埋进无名墓地了。”   “你这形容也太夸张了……”楚云秀刚回了半句,苏沐橙忽然抽身走开,她定睛一看才发现前面的队伍已经走出一段距离,连忙抬步跟上。   A国使馆内的景象与C国使馆类似,工作人员所剩无几,大量文件被丢进碎纸机粉碎。几个I国清洁工正在把粉碎后的纸屑丢进袋子拿走处理。大厅墙上有一副白头鹰的卡通招贴,上面用英阿两种语言写着欢迎来A国。图下是一块带箭头的大牌子,写着“此处不办理留学、旅游、工作签证,听到你的名字时,请到办公室去见玛丽”。   玛丽的办公室此时关着门,带路的工作人员把他们引上二楼。A国大使早在夏季便离开B城回国,留在这里的只是临时□□。□□与大使相比起来,无论是保密级别还是自由程度都完全不在一条线上,加之A国是多国部队当之无愧的老大,□□能被访出的内容就更少了——“半年前I国没有出兵K地区时我们有四十多名工作人员,现在只有四名。对于战争每个人都应当觉得十分遗憾,但这并不是受人类意愿控制的。”他对着录音设备侃侃而谈,而后有些庄严地盖棺定论,“A国在履行国际义务,我们为世界和平做出了贡献,至于I国和他们的总统……我想我无法评价更多。”   “他还真敢说。”楚云秀悄悄在苏沐橙耳边说道,“我可没觉得树丛总统对战争十分抱歉,他和大胡子总统区别很大吗?”   “反正他只是个□□,”苏沐橙运笔如飞地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对此情形并不感到意外,“□□不就是临时来顶缸的?谁会在意他说些什么,反正迟早要打起来,开战以后这些小事根本没人有时间再追究。”   虽然中文在I国是极小众语言,但为避免被他国记者听去引来麻烦,楚云秀还是压低了声音才问:“你也认为会打起来?”   苏沐橙被人体呼出的气息弄得耳根发痒,抬臂用手肘轻轻推开了楚云秀,“联合国最后通牒是1月15号前从K地区撤军,可现在街上已经有卖新版I国地图的了,这哪是会撤军的样子,不信你看就是了。”   “我信啊。”楚云秀快速按着快门,“大胡子总统可不是被吓大的。”   “吓大的?”苏沐橙的笔尖顿在纸上,很是困惑的样子,“吓大的?什么意思?”   楚云秀正在人群中缓缓移动寻找更好的取景角度与位置,听见苏沐橙的问题后也只随口说了句,“嗯?啊,不知道也没关系,以后教你。”   苏沐橙神色一滞,仿佛被勾起什么沉重回忆,声音不自觉就低了下去,“……啊,嗯,好的。”   A国使馆的集体采访严格来说更像是一个小型的新闻碰头会,□□嘴里问不出什么几乎是在场所有记者的公认。采访结束后部分A国来的记者过去聊天套交情,其他记者便收拾器材各回各家。楚云秀拉好摄影包的拉链后转头去问苏沐橙,“我要回C国使馆,你回L酒店吗?”   “我不住L酒店。”苏沐橙摇头笑笑说,“不过一般不出去采访就都在L酒店,你可以去那里找我。今天真是麻烦你啦,我要先回去了,认识你很开心。”   眼下这种紧张形势即便留联系方式也没什么可交流的,左右都在B城见面的几率并不低。因此楚云秀便没再多说什么,只简单地道了别:“嗯,好,下次见。”   公历新年的到来给压抑中的B城带来一丝愉快气氛的同时也蒙上一层阴影。距离联合国给出的最后撤军期限越来越近,但正如苏沐橙所说,I国的大胡子总统丝毫没有撤军的意思,更是在新年当天发布命令要求全国所有年满17岁的男孩到预备役报道;已经加入民兵组织的公民则可以去领一把枪。   楚云秀走在通往L酒店的路上,不断回想着昨晚餐桌上王杰希对当前形势的评论。B城俨然已经是全球最危险的地方,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得出门去领今天的采访通行证。昨天大胡子总统征兵又发枪,打定主意要在新年当日给联合国嘴里喂个苍蝇。这一举动不用想也知道会引起多方面反响,然而她刚踏入L酒店的大门,就看见陪过她几天采访的I国新闻官大步流星地朝外走,见她来还打了个招呼,“嘿,楚,1500美元,走不走?”   住在L酒店的记者不能私自雇车上路,进出都要跟I国新闻部的车子。政府车自然不会是免费的,算下来比自行雇车贵出数倍,可也的确没办法——记者在B城不管想干点什么身边都得跟着新闻官,甚至连报道内容拍摄范围也是有规矩的。她因为国家缘故受到优待,可以带上新闻官自己开车出门,不过现在1500美元跟一趟官方的车子……楚云秀当机立断,“走,我这就去领今天的通行证。”   I国新闻部的皇冠车把她和其他几位记者一同带到I国与Y国边境新建的难民营里去。自从联合国对I国发出最后通牒并实行贸易禁运及国外资产冻结等制裁以来,无数I国民众踏上逃离家乡的道路。神通广大些的可以乘飞机到国外投奔亲戚,普通民众只好走陆路向邻国迁移,Y国与I国接壤,受到难民冲击首当其冲。但Y国考虑自身中立态度不愿过多得罪联军一方,对经I国入境的人口卡得相当死。无数I国难民在边境徘徊,希冀能远离背后即将面临毁灭的故土。I国政府不得已开始在边境修建难民营,定名为R。   看起来I国政府是想通过圣诞节□□与R难民营制造新的国际舆论,同时尽力抹平新年征兵及配枪令的消极影响。几位记者见此情形自然领会了I国政府的意思——这与他们的职业精神并不违背,眼前一切的确是实实在在的。   大概因为全新修建的缘故,这里看起来不像难民营倒像个条件不错的村落。楚云秀迅速装好马达和镜头开始工作,小心翼翼地避免把身穿制服的警察收进画面——公职人员不许拍,妇女儿童尽量不要拍。这是路上他们那位新闻官再三强调过的。尽管这样一来能拍的东西变得很少,但作为记者仍然要抓住一切机会。   全神贯注于工作的楚云秀待到换胶卷时才注意到苏沐橙在身边——她拍照过程中虽然换过角度位置,却完全没注意到后者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这毫无疑问是个惊喜,她一边换胶卷一边问:“你怎么来了?”   “1750美元问我来不来,我就过来了呀。”苏沐橙答道,“可我没想到是来这种地方,看来我的钱都花在汽油上了。”   楚云秀听见价格第一反应是笑,“1750?怎么给你这么贵啊?”   “哎这是什么意思。”苏沐橙放下相机一本正经地看她,“你过来不是这个价?”   “不是啊。”楚云秀忍俊不禁地摇头,“我过来是1500。”   “……”苏沐橙一副不忍卒听的表情,“想不到还给外国记者折扣。”   “我看你也不像I国人啊。”楚云秀心情大好,说话也口无遮拦起来,“长得就不像,名字更不像。”   楚云秀说得无心,苏沐橙却硬是听出言外之意,立刻解释起来:“按人种民族划分我的确不是,但按照国籍算就……”   这话听着新鲜,楚云秀不由自主地放下打算继续拍照的手,“这似乎是个很长的故事?”   “我想我可以长话短说。”苏沐橙摊手,“只是你愿意听吗?”   “当然,”楚云秀说,“好奇心人皆有之。”   “那我可就说了,如果觉得很无聊的话我也不负责哦,”苏沐橙扯了扯嘴角,透出些微感伤,“……其实我就是在难民营里长大的,你可能没听说过,是之前B城郊外的一座常设难民营,当然现在已经拆除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总之从记事起我和哥哥就住在那里了,中文也是哥哥教我的。当时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会说中文,所以就每天都互相说好多好多的话……那段日子是我迄今为止最开心的一段时间。”   “真好。”楚云秀颇为感叹,完全没注意到苏沐橙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软弱,“我没有哥哥,但是有两个熊孩子表妹。明明年纪也不小了,可还是总要我去收拾烂摊子。她们完全没得比,你哥哥真幸福。”   “对呀对呀,”苏沐橙相当喜欢别人用“有你这样的妹妹真好”一类的话来称赞自己,先前的软弱立刻便消失无踪,“我也觉得我很幸福。”   “哥哥很宠你吧?你做这么危险的工作他也没说什么?”楚云秀顺着苏沐橙的话向下问。她很喜欢和苏沐橙聊天时不受限制的轻松感,尽管她们聊过的内容其实并不多。   “他有什么立场说我呀。”苏沐橙抿嘴笑,“他也是战地记者,天天说着什么‘如果你拍出的照片不够好,那就是你离炮火不够近。’ ,做起事疯得要命,叶修之前经常说他,可他从来都不听,后来我们就都不管他了。”   “叶修?”楚云秀捕捉到一个陌生的名字,听起来似乎也是C国人,“那是谁?”   “哦,他呀。”苏沐橙露出个十分了解一般的表情,“他是C国人啦,有护照的那种,似乎是被家里派出来在这里投资做生意。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认识的,但他是哥哥的好朋友。我能有今天也离不开他的帮忙。不过他去年夏天就离开B城了,据说是家里不放心他在这里叫他回去避风头——”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又说,“他走的时候我刚巧不在I国,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了。那时候联合国开始实施封锁制裁,国际线路受到严重限制,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一席话说到最后语气急转直下,楚云秀口干舌燥,想安慰苏沐橙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酝酿几句总觉得不合适,最终只是拍拍苏沐橙的肩,“能再见到的。”   “我也这么想,”苏沐橙对楚云秀的安抚报以微笑,“大家都好好的总能再见到,他还得回来继续做生意嘛。”   楚云秀若有所思,“你说那个叶修有C国护照?那我可以试试去使馆里查一下他的记录,或许能找到他在国内的联系方式。”   “诶?”苏沐橙又惊又喜,“方便吗?”   “问题不大吧?”楚云秀心里也没什么底,“这个叶修是个商人,应该没什么需要保密的敏感身份?我可以先去征求一下大使的意见……”   苏沐橙见她这样,立刻温和而坚定地摇头,“那还是不要麻烦了,使馆现在什么情况我们都知道,现在提这种私人的事不合适,不过你是不是该说说你的情况?我都说了很多我的事了。”   “我没什么可说的啊。”楚云秀见苏沐橙反对,便也不再多言,只暗暗将这事记在心里,打算择机办好给苏沐橙一个惊喜。“按部就班地上学然后工作,这次是因为在部门里我条件最合适,没有对象孩子什么的拖累就被派过来了……”她顿了顿,带点说不清的失落,“这里和我之前的想象截然不同……不过就算这样也得完成任务。”   “那你一定是非常出色,”苏沐橙赞许地说,“不然不可能只派你一个人来。”   “我不知道,”楚云秀苦笑,“只能说是尽力而为。”   “这就足够了,”苏沐橙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能一直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不管是喜欢还是使命之类的必须——就算付出生命我觉得也没关系。”   这是楚云秀第二次从苏沐橙口中听到涉及死亡的话,先前她只以为是苏沐橙作为专业的战地记者在生死方面有些感悟,如今听来个中内情远非只有感悟这么简单。表情凶恶的警察在她们身边走来走去怎么看怎么惹人厌烦。对他人隐私的尊重和对朋友的关切在她胸中天人交战——她对苏沐橙可不是用客套话应付的态度。楚云秀犹豫许久,最终感情战胜了一切,“嗯……是你碰上过什么事情吗?”   这话刚说出口理智就占了上风,她立刻变得追悔莫及——哪有这样问的,苏沐橙不跟她翻脸就不错了!所幸的是苏沐橙这次也没在意楚云秀提问的失当,她在是否说实话间只纠结了不到一分钟就决定向楚云秀坦白——尽管她其实还没弄清对楚云秀如此“真诚”的原因。   “其实我还好啦。”她最终决定这样说,足够轻松的姿态给了她继续下去的勇气,“虽然战地记者是个挺危险的职业,不过我一直运气都不错,不然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只不过……”她的喉咙开始发涩,但仍然继续说了下去,“可能一家人的运气是守恒的,我的运气不错,所以哥哥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   楚云秀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她至今从没经历过天人永隔的事,更别说是发生在至亲之人身上的,“你的意思是你哥哥他……”   苏沐橙点头,“去世啦。已经有几年了。是在非洲不小心踩进了雷区。他总是会为了更好的照片拼命地往炮火前面靠,那一次大概是他离得太近了。”   她叙述时的神态很平静,看起来没有半点悲伤。冷不防地,楚云秀忽然想起她到达B成那天在L酒店和王杰希进行的简短谈话,那时她说一张照片一篇新闻没有名字没有生平可能就是他们留下的全部。她的本意是指战争中失去生命的无辜平民,可这时放到他们这些并不参战却一样要冲在前线尽可能记录下真相的战地记者身上也并没有不合适的地方。青史留名的毕竟少数,大多数人都是默默无闻地为自己心目中的使命感而奋斗,而后被炮火无情地吞没——这大概也正是战争令人深恶痛绝的原因之一。   对话就此不了了之,楚云秀本想再说几句给苏沐橙宽心,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能说什么呢,苏沐橙字里行间都是分明透彻,无论她说什么也只能衬托出自身的苍白无力。   那之后城中的气氛稍微平静些许,许多商店的货架上出现了I国军队从K地区“统一”来的各类“商品”。街道上巡逻的军警数量有所下降,但对记者的限制仍然十分苛刻。事实上,就连那略有缓和的形势都很有可能只是短暂的假象罢了——过不了几天便是I国建军节,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它的意义。   实际情况的发展也并不出人意料。1月6日一早,I国的大胡子总统公开发表了建军节讲话,得到消息的记者纷纷涌到政府办公厅门前意图想抢到最快的新闻。演说内容很快通过各种方式在全球范围内迅速传播开来,大胡子总统的举动顿时引发诸多争议,但无论各方实际态度如何,至少在表面上对他都“大力谴责”。   楚云秀听完高英杰的翻译后瞥一眼电视,画面里大胡子总统正慷慨激昂地继续着讲话,“他这是疯了吧?想玩死自己?”   “别乱说话。”王杰希说。   高英杰左右各看了一眼,最终决定保持沉默。楚云秀用力抽了口烟,“这不是明摆着的事。这两天我在外面拍照看见了不少流亡来的K地人,多国部队都开到家门口了他还说这种话,以为树丛真的不能拿他怎么样?”   王杰希依旧表现得很平淡,“那也不是你的事,不过你最近出去采访要多小心,钢盔别忘了戴。”   楚云秀有点不耐烦。事实上,这种烦躁不安自她1月2日与苏沐橙分别后就开始了——那天的难民营采访快结束时苏沐橙的相机似乎出了问题,一直在人群外摆弄装配的马达,回B城时又是各坐各的车,彼此之间竟是再也没说过一个字儿——眼下这情绪被屏幕里的大胡子总统挑拨得越发严重,说话都不客气了许多,眼神一斜直接问道:“你怎么看?”   “我没什么看法。”王杰希答得滴水不漏,脸上一副不能再标准的外交表情,“但你要注意安全。”   “我还能怎么注意安全?”楚云秀觉得王杰希这话多余,“国内能碰见的危险最多一百八,这里起码三百六。根本就不是我注意安全能解决的问题。”   “不是。”王杰希摇摇头,“是说你最近要格外注意。”   楚云秀神色一变,“什么意思?”   “联合国不会没反应。”王杰希说,“别把自己牵连进去。”   “……”楚云秀微张着嘴,略感茫然地转开视线去看正襟危坐听大胡子总统讲话的高英杰,忽然有种想叫他也翻译一下王杰希方才说过的话的冲动。可王杰希说的分明是没半点口音的标准中文——他也从不说没意义的话。   只是作为身处一线的战地记者,把自己完全置身事外甚至能称得上没有职业道德。楚云秀虽然战地经验缺乏却不是个没胆的,王杰希所说的话落实起来大概就只能做到出门采访时记得戴上钢盔。她的目光打了个转,随后站起身耸耸肩表示自己要先回房间休息。年纪最小的高英杰闻言猛地站起身表示礼貌,楚云秀扔了烟蒂,看着他笑了一下。   然而没过几个小时她就被密集的枪声惊醒,临街的房间不敢随意开灯,只得在被子里掀亮电筒尽快扫一眼手表——凌晨四点,天色还一片漆黑,窗外却毫无宁静可言。楚云秀连忙关上电筒跳下床,小心翼翼撩开窗帘向外张望。几星火光在空气中跳荡,尖叫与哀嚎不绝于耳,间或还能听见几句像是脏话的阿语。这样的情况并不平常,楚云秀放下窗帘提上钢盔和相机转身往楼下跑——自从到B城后她就养成全副武装睡觉的习惯——到大厅时刚巧遇见起身查看情况的使馆武官许斌。后者见她全副武装地下楼忙问道:“你不会现在要出去吧?”   楚云秀匆忙点头,“外面怎么了?”   “双方交火,太黑看不清具体情况。”   “我要出去。”楚云秀简短答道,戴好钢盔伸手去推门,结果被许斌一个错身挡下,“为了安全考虑,就算必须出去也要等到天亮之后。大使提醒过你的。”   楚云秀突然回想起晚上王杰希所说的最近要格外注意,心念电转似有所察,“你是说B城里有……?”   “我什么都不知道。”许斌摇头,“但你别去当这无谓的牺牲品,不少你一个。”   他说完后重新锁好大门便径直离开,楚云秀捏着相机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缓缓走回自己的房间在床边坐了下来。B城天亮得极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出去。尽管等待并不是件很难习惯的事,但她仍然几乎在天亮的一瞬间就冲出了C国使馆,尽可能迅速地赶到L酒店去领今天的采访通行证。   新闻部办事处的值班人员被枪声搅得头昏脑胀,对她关于当前事态的询问置之不理。1月7日的B城街头满是武装冲突的遗迹,血迹斑斑的人体趴在马路边沿上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去多时。破损的枪支与碎裂的弹片无处不在,血浸透路面粉尘凝结成令人作呕的块状物。巡逻的军警尽数不知去向,街道两旁的房屋中间或冲出数声歇斯底里的大叫。即使语言不通楚云秀也听出其中的压抑痛苦,也因此迅速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手中勉强能称做武器的只有相机,这忠实的伙伴虽然能如实记录下整条街尸横遍野的惨象,但战争的无情与可憎却远不止于此。   正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伴着响亮的呐喊声从街道一端传来。楚云秀连忙回头去看。迎面而来一群年龄各异的平民,他们举着用不同语言写着各种口号的大纸牌。大多数B城居民对记者的身份都相当反感,不过她的相机装在摄影包里,看起来更像是个尚未撤离的外国侨民。她当机立断进入□□人群跟着喊起完全不懂的阿语口号——碰见群狼嚎叫的时候,最保险的就是跟着一起嚎——加之她背后显眼的C国国旗,□□人群看她的目光顿时友善许多。   他们转过两条街后进入一条更为宽广的道路,尽头处有一幢与众不同的高大建筑——那正是B城M区的政府所在地。楚云秀眯起眼打量,楼前的小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正大声嚷嚷着她听不懂的词句。满脸血污的警察虽然尽力维持秩序却是收效甚微,一位看上去是政府发言人的男性正在大声讲着什么,但并没有人真的在听。她条件反射性把手搭到摄影包的拉链上,一边前进一边不动声色地寻找附近的最佳拍摄位置。   数辆I国新闻部的车子在门前停住,众多外国记者从车上跳了下来,聚集起的民众顿时变得更加激动。难以言明的仇恨充满他们的内心,眼前的一切都如此令人作呕。嘈杂间猛然炸起一声枪响,楚云秀头皮一麻,但立刻保持住镇定,趁机装出受惊过度的模样借楼前示威群众的掩护混回受警察保护的外国记者之中,甫一确定安全就被人拍了肩——   “真巧。”苏沐橙把镜头从眼前挪开——楚云秀认出这并不是上次在难民营时的那架相机——“又碰见你了,云秀。”   “我觉得这不能算值得庆幸的巧合,”楚云秀带点笑意无奈地瞥了苏沐橙一眼,迅速把相机从摄影包里拿出来准备开始工作,“毕竟我们处在随时都可能被炸死的情况下。”   苏沐橙笑了一下,却没再说些什么。兼顾安全和工作的同时很难再分心聊天,她们当然都知道这点。已经后退到门前台阶上的政府官员仍在大声讲话,似乎是在竭力安抚民众情绪,然而如此温和的态度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好运——又是一声枪响,那西装革履的男人话说到一半突然僵住,接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楚云秀脸色一变。B城现在持枪人口数过半,谁也没看清那一枪究竟从何而来。人群中的妇女儿童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开始尖叫,临街建筑二楼的窗户里探出众多枪口,原本维持秩序为主的警察见状纷纷拔枪变为准备战斗的姿态。前来示威的群众四散奔逃,他们不曾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手无寸铁的平民在武装冲突中始终都是牺牲品。来自高处的死神轻而易举地带走渴望和平的生命,记者们顺应警方指挥退进政府大楼内,只除了一个人——   “沐橙!”楚云秀把相机扔回摄影包粗暴地拉上拉链,丝毫顾不上是否会对机器有所损伤。从煽动平民到政府楼前示威、出现来历不明的武装势力到政府人员在众目睽睽下被枪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显然都是早有预谋,当务之急是保住自己的性命,绝不是去做些奇怪的蠢事。她越过人群抓住苏沐橙的手,“回来,别出去!”   苏沐橙甩开楚云秀的手,仍然固执地朝外走去。闻讯赶来的军队和警察正在与那些身份不明的人交火,随时都有人中弹倒下。最先遭射杀的人仍被孤零零地留在那儿,血浸透了衣服又顺着逐渐冰冷的躯体从台阶流到街面。苏沐橙推开侧门,战争的残忍和真实的死亡无比冷漠地提醒她的无可奈何。没人能比她更了解这种痛苦,扑面而来的绝望气息几乎快把她击倒。只是不知为何她做不到无动于衷——汹涌的情感告诉她此刻应该去把台阶上那具尸体转移到安全些的地方——然而在她有所行动之前,一直在身后盯着她的楚云秀突然冲上来把她拖回门内拐到了墙后,对这些始料未及的苏沐橙刚要生气就听见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气浪冲击几乎能掀倒墙壁,她们身下的地面也不住颤抖,空气中弥散开大量爆炸产生的粉尘,引得人不住咳嗽起来。巨响过后四处稍静,楚云秀微蹙起眉责怪道:“叫你别出去,干嘛做这种没意义的事?”   M区政府大楼的正门被方才的炸弹炸坏,碎玻璃飞了一地,藏身在墙壁后的外国记者人心惶惶。苏沐橙怔怔地看着楚云秀,嘴唇发着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种种词句梗在喉头开不了口,绞得心肝都乱了套。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出手臂抱住楚云秀把脸埋进她怀里。后者见苏沐橙这副样子,再也说不出任何怪罪的话。那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经历死亡,苏沐橙的痛苦她忽然感同身受——于是从前那些用来安慰人的话再也没脸说出口,思虑再三也只有回应苏沐橙的拥抱这一个办法。她抬起手环过苏沐橙单薄的肩,后者先是僵了一下,而后头埋得更深,轻声哭了起来。   发生在M区的武装暴动在临近日落时被军方成功镇压,除却镇压过程中牺牲的公职人员外,暴动发生前参加示威活动的平民也死伤惨重。大胡子总统对这一事件甚为不满,转而把火气发到同样在场却并无重大伤亡的外国记者群体上。次日一早不少记者就因此被吊销签证驱逐出境,L酒店的大堂里堆满了放大机等仪器。楚云秀心有戚戚地看着那些不得不离开的外国同行,略微有些庆幸昨天自己是跟着□□民众过去的——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再也无法离开那里了。   本日新闻部办事处的值班人员是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女性,不知为何令楚云秀想起了苏沐橙——后者昨天在她怀里待到整场暴动结束,其他记者已经开始不怕死地透过窗口拍照时她们仍然缩在墙后。然而最后苏沐橙却是独自离去的,楚云秀至今也不知道她究竟住在哪里——她取回通过检查的采访通行证,试探性地向那位值班人员问道:“劳驾,今天有新闻官有时间吗,我想去街上‘转转’。”   身着正装的女性抬起头狐疑地看了楚云秀一眼。“转转”这种词语在这时候显然是不怎么恰当的,但她的确没有明确的采访目标,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去扫扫街沿儿罢了。她连忙摊开手指着左胸的国旗以证清白,“我不是间谍,女士,我是C国记者,C国是I国的兄弟,这你知道的。”   值班人员几不可见地点头,招来一位胡子修剪得很整齐的新闻官指给楚云秀,“他可以跟你一起去。”   B城内已经开始实施交通管制,由于之前发生的武装暴动,路面状况十分不好,新闻部的雇车沿路缓缓行驶。指派给楚云秀的那位新闻官岁数不大,言辞间透出少壮派的锋芒与自负。新派官员与传统思想历来难以调和,现代国家更会因为所谓民主争吵不休。两人虽然在车上相谈甚欢,但彼此也都心知肚明很难有进一步的深交。想到这点双方都不由自主沉默下去,车子拐进另一条宽阔道路,楚云秀眼前一亮,指着道路一侧的空场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Ca广场。”年轻的新闻官说。   Ca广场同样位于B城中心区,广场两端有四只各握着一把数十米巨剑的手,据说那些手是按照I国古代大败敌国的N王与当今大胡子总统的手成比例放大后制作的,巨剑的剑穗则是由敌国俘虏的头盔串成。I国人为了纪念曾经取得的伟大胜利特地修建了这座战时可作军用机场的广场,他们相信总统仍然能为国家带来胜利与荣耀。   广场边缘停着数辆坦克,一些装甲兵正围坐在广场上交谈。楚云秀示意司机停下,随行的新闻官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你知道我们的规定。”   “我知道。”楚云秀说,“只是拍一些类似风景照的东西,行吗?联军肯定早就知道Ca广场什么样子。我的国家热爱和平反对战争,为其他人做间谍同样是叛国的一种。”   新闻官轻轻点头,“我在这里等你。”   楚云秀有些意外——这显然是不合规定的,但对她而言却是个好机会——连忙道谢奔下车。坐在广场上谈天的装甲兵见她朝他们走去,立刻停止交谈站起身来,用一种审视的眼光注视着她。   “先生们。”楚云秀走到近处,用蹩脚的阿语跟那些装甲兵打起招呼,“早上好。”   他们把配发的□□抱在怀里——是最常见的AK式——有些阴沉地对她点点头,但却没任何人出声回答她。她的身份太明显了,胸前的采访通行证和相机几乎在第一眼就抓走所有眼球。楚云秀笑笑,丝毫不介意自己仿佛是被无视了,她这两天跟高英杰在使馆里学了两句用得上的简单阿语,此时正好派上用场,“拍照可以吗?”   “不可以。”站在他们正中一位年纪较大的军人干脆利落地回绝了楚云秀,“这里不许拍照。”   “如果我是您,我就不会这么干脆地说不。”她的阿语磕磕绊绊,如今还留在B城实在太不寻常。那位年长士兵顿时提高警惕,严厉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他的确是够凶了,可楚云秀一个字儿也没听懂。她眼睛一转盯上了他们手中的AK式,指着那走遍全球的□□英阿交杂自顾自地说:“您知道吗,我们C国也用这种枪。”   C国陆军此时主要使用56冲□□,与I国军队装配的AK-47系属同源。楚云秀由此入手,捎带扯些临行前恶补过的军备知识胡诌起来——或许跟女人谈论枪械对他们来说真的有足够大的吸引力,那些装甲兵在跟她的乱侃间渐渐放松了警惕,双方连说带比地交流居然也颇有兴味。他们之中会英语的人格外兴奋,甚至把自己的配枪交给她“见见世面”。楚云秀的指尖触及冰冷的枪管,内心忽然安定下来——Ca广场的环境照片是没跑的了,这可是大独家。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正在她将要握住整把枪的时候,一阵尖锐的哨声突然响起,她神经一跳,握枪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险些把枪掉到地上。原本围在她身边的装甲兵们听见哨声立即散开,神情顿时变得十分紧张。她保持淡定把枪还了回去,然后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她,气氛变得有些不妙。楚云秀脑海中警钟大作,正欲转身离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说着英语的低沉阴冷的声音:“我不记得我的军队里有需要携带相机的女人。”   楚云秀心里暗暗叫糟,好不容易和这些大兵套好近乎,只要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按个快门就能搞定一切——这点准头她还是有的——结果却不知道半路杀出个什么,听那口气似乎是广场上这股装甲部队的指挥者,但他这究竟是什么用意呢——她强挤出笑容转身面对那位只闻其声的军官,“我很抱歉,先生。但我发誓我什么也没有拍。”她指着计数器上的0给他看,“我只是和这几位先生聊了几句,这样的谈话很令人开心——”   那果然是位表里如一的将军,他瞥一眼楚云秀的相机,语气并未有半分缓和,只是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了,“值勤时间不许私自聊天。”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正要脚底抹油,前来临时检查的将军就把视线又转了回来,“所以恐怕你不能走了。”   楚云秀有些慌,这是她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情况。虽然对日本记者中“被扣一次相当于得到一枚勋章”的说法早有耳闻,但一想起自家使馆里那位王姓大使,那所谓“勋章”就丝毫诱惑力也没有了。想也知道真惹出麻烦王杰希会是什么反应,第一时间捞她出来是肯定的,而且肯定会拼尽全力把她弄出来。可怎好去麻烦他——她来B城这小半个月王杰希天天都在为撤侨忙碌,许多劳务人员因为证件不足被扣留机场,都是他亲自去做的担保工作——她定了定神,“我很抱歉违反了贵国军队的纪律,阁下。但请务必相信我是无心的。”   “我不相信你。”他指了一下楚云秀的相机,直截了当地说,“我见过不少记者,大多都是外国人。我一点也不相信他们,他们在这里于事无补,甚至还妄想把我们的事告诉敌人,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所以我必须——”   一句流利的阿语忽然插了进来,“必须学会基本的信任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谁也没注意到说话的这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与楚云秀相比她的嫌疑更大,毕竟不是人人都会说足够熟练的当地语言,还能不引起任何注意地出现在离军队这么近的地方。楚云秀本人更是吓了一跳——说什么她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再碰见苏沐橙,并且后者看起来和昨天那个在她怀里啜泣的人完全不一样了。   苏沐橙的长相使那位将军认为她同样是外国人,“我希望你搞清楚在跟谁说话。”   “我当然知道。”苏沐橙的神态很从容,眉目间含着不容置疑的绝对自信,内敛却又锋芒毕露,“所以不值得为这一点小事来耽误您的时间不是吗?那只是个没搞清规矩的记者,还没来得及造成任何后果,您此时让她离开,她当然不敢再造次。但如果您想对她采取什么措施,我不得不提醒您一句,她可是个C国人,我听说C国在这里的大使并不好惹,背后的国家也一样。”   楚云秀像听天书般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地用阿语磨嘴皮,尽管簇拥在四周的普通士兵脸上神色各异,但她却无法从中获得任何有用的消息——苏沐橙在干嘛?那家伙又在说什么?等等——   苏沐橙说完了话,从口袋里取出厚厚一叠美元塞进他手里,改用英语说道:“希望它能平息您的怒火。”   那人哈哈一笑,抽出几张分给身边的士兵,随后对苏沐橙说:“这是个误会,你和你的朋友可以走了。”   “感谢您的宽宏大量。”苏沐橙对他微笑了一下,随后侧过身迅速收敛了笑容,扯过楚云秀的手便快步朝广场外走去,边走边问道:“你一个人出来?没有新闻官跟着?   “有。”楚云秀被拽得跌跌撞撞,但仍尽力跟上苏沐橙的步伐,“我想去拍Ca广场的照片,跟着我的新闻官让我记着守规矩就没跟来。本来很顺利的,结果那死胖子突然来了……我压根没打算拍他们的东西,怎么可能那么不知分寸。”   “我知道,我知道。”苏沐橙带点安抚意味地说,“以后再遇见这种事情不要讲道理,说几句好话塞钱塞物就行,那些人嘴上虽然那么说,不过实际怎样我们都知道——你过来的车呢,接下来还打算去哪?”   “在那边。”楚云秀指了一下来时的街道,重获安全的感觉让她顿时放松下来,话里甚至带出一点撒娇来,“不去哪了,这一次已经够我受的,明天还有□□大会要去,肯定又得一早去L酒店抢皇冠的座位。”   “那就回使馆休息吧,”方才还英勇无比的苏沐橙这会儿安全下来倒仿佛惊魂未定般恐惧起什么,说话也变得急匆匆的,“我开了车来,送你一起回去,明天我想我可以接你一起去会场,你觉得怎么样——”   “等等。”楚云秀捏住苏沐橙的手停下,颇为担心地看着她,“……沐橙?你怎么了?好像有点……紧张?”   苏沐橙像是被说中了一样,在她身边不自觉地打个寒颤,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有些神经质地摇起头否定楚云秀的猜测,“不,我挺好的,没事儿,可能是太冷了——”   怎么可能——楚云秀立刻辨别出苏沐橙拙劣的谎言,手下更用力了些,眼神灼灼地落在她身上,“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苏沐橙抬起眼怔怔地看她,眼里三分不安七分茫然,像被吓坏的小孩子,“……我,我很担心……”   她的声音迅速垮了下来,“我是路过Ca广场……然后看见了那群家伙,本来没想停下的,但是车开走了又觉得很不放心,掉头回来走近发现是你在那里……刚才还不觉得,现在完全不敢想如果没回去你会发生什么事……他们真的会杀人,之前有很多西方国家的记者被处死了……”   类似的话楚云秀之前就听高英杰说了,再听一遍也早没了当时的冲击力。但细细回想起来她方才只是有些慌乱,并无半分真正意义上的恐惧。她并不清楚那命不该绝的信心从何而来,但此刻却希望能给苏沐橙同样的信心。“我还要谢谢你,那么多‘硬通货’花出去就为了救我出来……那一叠有多少?”   “我不知道,”苏沐橙低下头,仿佛是躲避楚云秀的视线,“把口袋里的全拿出去了,没数有多少……你以后出门一定要带上钱,不要带I国货币,就带美元,再不济C国货币也可以……”   “好,我记住了。”楚云秀松开苏沐橙的手,轻轻揽住她肩膀半开起玩笑来,“不过我没有那么多经费,你觉得他们会收清凉油吗?”   苏沐橙驱车跟在楚云秀的新闻部雇车后回到了C国使馆,楚云秀把她引见给王杰希后简单解释了几句在Ca广场发生的事。王杰希听完后依照外教礼仪非常正式地向苏沐橙表示感谢,楚云秀趁机提出留苏沐橙在使馆吃饭——原本这一类行为都是有特别含义的,但当前I国礼崩乐坏,完全没人注意外国使馆里是什么人一起吃饭,王杰希考虑片刻后点头答应下来。然而楚云秀还没来得及笑,惯常负责做饭的二秘小高就出言表示今晚计划吃火锅改善集体生活,但是材料不够——说完还特地说明跟苏沐橙无关,她在不在都不够。   王杰希听完高英杰的汇报,一个眼神飞到歪坐在沙发扶手上的楚云秀身上去。险些闯了祸的人猛地跳起来连声道:“我去买我去买,想吃什么我一定尽力办到。”苏沐橙原本还在因为高英杰过于实在的发言闷声直乐,听见楚云秀表决心的话立刻也坐不住了。有新闻官跟着这人都能差点被人扣了,不认识路出门买菜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我跟云秀一起吧,我路比较熟。”   高英杰喜出望外,连忙从裤兜里摸出厚厚一叠买菜钱塞给楚云秀,就差没现场三鞠躬,“辛苦师姐了!”   楚云秀捏着那一叠钱,眼神直勾勾的——基本全是I国货币,夹了几张美元——这通货怕是不够硬。苏沐橙站在一旁看她的表情险些笑到地上去,又觉得在王杰希面前应该维持点良好形象,最后忍无可忍手一挽直接把人拖走,“快走,再晚商店关门我们就只能去黑市了。”   火锅原本就是简单好吃同时还能无限拉近人距离的食物,尽管战乱前夕的I国能找到的素材有限,但晚饭仍旧宾主尽欢。高英杰的手艺得到苏沐橙的大力赞扬,年轻的小伙子脸红得吓人格外不好意思。王杰希原本考虑到大使身份一直维持着淡定严肃,吃过一圈后也忍不住破功,行动说话间都带上了温和的笑意。   然而无论如何相谈甚欢,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苏沐橙是不能在使馆内留宿的。因此告别时也都并不觉得有多么不舍,与她最为熟悉的楚云秀也最为淡定。明天就是国际□□大会召开的日子,肯定又要抱着相机在一起靠一天连饭都吃不上——想到这里,楚云秀忽然起身拦住正要推门离开的苏沐橙,“沐橙你等等。”   苏沐橙顿在原地,“怎么了?”   楚云秀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她不太想让使馆里的其他人听见她们的谈话,尽管内容并没什么需要回避的,“我来准备我们明天的食物和水。”   “诶?”苏沐橙怔了一下,她并没料到楚云秀会这么热心,“那你明天跟我的车走吧。”   这听起来好像是在做某种交易似的——楚云秀有些不明原因的不爽,“我不是想要跟你交换什么,明天新闻部肯定有提供给外国记者的车子,雇车的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说到最后连自己都没了底气,上次去难民营的1500美元差不多就是她的极限。到B城后王杰希虽然又给她一些经费但仍然是杯水车薪,她能拿出来的“硬通货”大概也就只有那一口袋清凉油。可她提出自己准备食物跟水时完全没想到搭苏沐橙顺风车什么的,话贸然出口后怎么解释好像都百口莫辩——   但苏沐橙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仿佛迅速适应了两人之间与其他人不同的亲近,“我知道你出得起,但跟我一起总比跟新闻部那些蠢货一起要好得多,对不对?”   ——这当然是一定的,但楚云秀仍然有些犹疑。她不想让苏沐橙对自己有任何的误解,即便她知道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意这些事。苏沐橙看出她的纠结,一丝笑意掠过她的脸庞,再次主动邀请,“我很想跟你一起去,你愿意吗?”   楚云秀略感意外地飞快瞥她一眼,随后微笑着给出了肯定答案,“嗯,好,一起去。”   次日一早苏沐橙就开车前来C国使馆接楚云秀,两人一同到L酒店领取通行证后邀请一位新闻官上了她们的车。这是C国记者的优待之一,不强制要求雇佣新闻部车辆出行,外出有I方新闻官陪同即可——楚云秀之前一直雇新闻部的车只是因为她能使用的车全部都是C国使馆登记车辆,公务车显然是不允许给记者拿去跑新闻用。这次的新闻官似乎认得苏沐橙,知道这位其实是本国记者,上车后还先跟她打了个招呼。苏沐橙忙着开车,随意应付几句算是回礼。大概由于近几次外出采访都有苏沐橙同行可以充当翻译,楚云秀的阿语水平依旧原地踏步。她思索许久还是放弃了跟新闻官搭话的打算,靠着车窗发起呆来。   由于B城形势紧张,谁也不愿在此时多生事端,定于1月9日召开的国际□□大会进行得十分顺利。一直以来因行动受限所以工作情况不佳的外国记者们纷纷抓住机会各显神通,恨不得把宗教会议报道成世界性的盛大节日——事实上,这的确能算是B城居民的节日,至少能让他们头顶的阴影暂且减轻一些。留在B城的家家户户都在日历中的1月15日上做了标记,那是去年11月17日联合国安理会第678号决议中提到的日子——如果1991年1月15日0点前I方军队未完全撤出K地区,安理会将准许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他们只剩下不到一周的时间。   但毫无疑问I国总统半点儿撤军的意思也没有——有这意向的全国上下也不多。K地区在他们眼中完全是自古以来的固有领土,所谓独立根本就是叛国,政府出兵镇压顺便收复土地自然是理所应当的。苏沐橙这样给楚云秀科普的时候后者笑得不行,边喘边说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压根就是双方观点不同又牵扯进大国的利益分配所以才闹得这么大,我家也有这样的事儿呀——然后就被苏沐橙一手捂住了嘴。   她的表情几乎严肃得像王杰希一样,“不要乱说。”   楚云秀这才意识到她们还坐在L酒店大堂里的沙发上,四周都是说各种乱七八糟鸟语的记者。人多口杂的地方无论做什么都不保险,更别说讨论国际形势了,一不留神她们就可能被军警扔进监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拉开苏沐橙的手握住,接着又做个鬼脸,“我忘了。”   苏沐橙任楚云秀握着自己的手,相视一笑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温柔。正在此时一阵几乎能掀翻房顶的喧闹从酒店门口处传播开来,被那股浪潮波及的所有记者都迅速陷入一种狂热的兴奋状态中,这样的神情对她们来说有些陌生但又十分熟悉——必定是有什么新的消息热点被透露出来了,只是暂时还不知道是什么。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打算找人打听情况。楚云秀走出两步抓住一位衣服上别着枫叶徽章的男记者,尽可能保持镇定与礼貌地问道:“劳驾,能否告诉我这里出了什么事?”   被抓住的白人吓了一跳,脸上迅速浮起一丝困惑。但那困惑的表情在听清她的问话后又顿时消失,先前狂热的兴奋再度出现,“嘿!”他大叫一声,“你竟然还不知道!联合国秘书长要来了!这意味着什么——我是说——他要来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苏沐橙早在那位记者大叫的时候就被吸引过来,他所说的话自然一字不落地落进耳中。楚云秀表情木然地转头看了苏沐橙一眼,而后毫无觉察地怔怔松开抓人的手,甚至忘了要道谢。后者似乎也完全没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又沉浸回他的兴奋中去了。联合国秘书长要来了,她当然知道这代表什么——这是个大消息,此行就算彻底改变了当前局面也丝毫不令人意外——其他记者脸上那近似宗教崇拜式的狂热瞬间席卷了她,她甚至来不及和苏沐橙交换只言片语的看法就再次伸手抓住那个白人,“嘿——”楚云秀混乱地向他表示这样做的歉意,“抱歉,听我说好吗?我是说,他——秘书长——他什么时候来?”   她原本以为能得到一个确切的日期,最好就是今天,再不然明天也不错。可谁知那人兴高采烈地大喊着告诉她:“不知道!但他们说他的确要来!这对我们来说已经是个好消息了不是吗!”   楚云秀在心里无声地哀叹一声。这回答简直像是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浇下来。她再度松开抓着他人衣服的手,倒退数步跌坐进沙发里喃喃自语,“是的……这当然是个好消息……”   苏沐橙安慰般地走到她身边坐下,方才几分钟内发生的事情让她们都深切体会到什么叫从天堂到地狱,只不过这样的事她经历过许多,反应并不会像楚云秀这般直接。联合国秘书长要来了,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内容——有一瞬间楚云秀甚至认为不知道这消息更好,她无奈地对苏沐橙扯出个苦笑:“我想我们不得不进入24小时工作状态了,就在这里待着。”   “我想也是。”苏沐橙对此倒是相当淡定,在她过去的职业生涯中数不清有多少次像这次一样需要24小时随时待命等消息了。沙发墙角椅子等等奇怪的地点几乎没有没睡过的,疲倦到极点的时候更是站着都能睡着,即便如此也还得强打着精神进暗房洗照片发传真什么的,“不过没关系,我们是两个人,可以轮流休息。”   “真好。”楚云秀含糊不清地说着,眼一闭倒向苏沐橙单薄的肩,“我几乎想不出任何能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比能够轮流休息更好的消息在目前的确很难找到,但却总能得到更坏的消息。在她们得到秘书长将前来I国这一消息的当天,I国总统就公开宣布全国进入战备状态,要为捍卫国家神圣的土地流尽最后一滴血。受过系统性国际政治教育的楚云秀发自内心地认为目前不断发生的一切都越来越偏离她所熟知的轨道。秘书长想要调解局势就必定会在1月15日前到达I国并达成协议,目前这协议结果不作他想——尽管时至今日她仍然无法完全确信双方开战的必然性,从小到大她就没有任何关于战争的认知。虽然她出生后C国军队仍有作战任务,但那都离她很远,只能作为一个名词出现——而苏沐橙刚好与她相反。不过两人都很明智地放弃在这方面进行争论,接下来很多天内她们谁也别想睡个好觉,还是先省点力气。      ☆、下   楚云秀不像苏沐橙一般对战时状态驾轻就熟,颠倒作息过了两天就有些吃不消,新消息却仍然只有1月11日道听途说来的“秘书长13号到B城”。苏沐橙见她迅速憔悴下去,不容拒绝地把她送回C国使馆要求其休息,有新动向再来通知她。楚云秀原本不想让苏沐橙独自辛苦,但好似裂开一般的头痛让她把逞强的话咽了回去,只得再三向苏沐橙保证一定会好好休息。   因此1月13日整个白天楚云秀都在使馆里待着,虽然精神有所放松但却仍然不敢休息,便窝进自设暗房洗之前没来得及处理的胶卷。使馆外始终没有什么更确切的消息传来,进入战备状态后B城内的通讯质量越来越差,即便是使馆内走特殊线路的电话也经常无法拨出。秘书长此时来访并不是I国政府所乐见的,他们不想再为和平做出任何努力。尽管仍然对爆发战争抱有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但楚云秀毫不怀疑联军士兵会被I国军队撕裂的可能性,但反过来也一样。战争只有胜利,打到对手完全放下武器为止。可什么时候一个军人才能完全放下武器呢——当然是他死去的时候。   晚上六点高英杰挽起袖子钻进厨房做饭,他们的物资所剩不多,先前那顿奢侈的火锅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楚云秀从暗房里出来,坐在客厅愣愣地看高英杰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忽然思索起1月8日晚上的火锅是否是她的幻觉。火锅这种需要水和大量食材的食物在如今的I国完全是天方夜谭,可她仿佛还记得那锅汤的味道——他们之后用火锅汤煮过好几顿泡面来填肚子——食材还是她和苏沐橙一起去买的,B城内居民用电早就限制了,能弄到些冷冻食品都不容易。还有当时坐在她身边的苏沐橙——究竟是否是真实的呢?才只一天多没有她的消息,却好像已经有一生那么久了。   晚饭时王杰希问她有没有秘书长到访的最新情况,在这方面记者比使节消息要灵通得多。楚云秀机械地摇摇头,顿了顿又说道:“师兄,能让小高开车送我去机场吗?”   “嗯?怎么了?”   “前天有消息声称秘书长的飞机今天到B城,可是今天一整天都没消息,现在已经晚上七点多了,还有不到五个小时就是14号。15号就是撤军的最后期限,所以我想吃完饭直接去机场蹲着。”   王杰希陷入沉默,许斌和刘小别向来不参与这些,光是使馆事务的收尾就够他们心烦的了。高英杰闻言放下筷子表示自己可以,楚云秀感谢地望他一眼,在他眼底看到了并不比自己轻多少的密集血丝。正在此时尖锐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席间沉默,楚云秀立刻跳起来去接,听筒里断断续续传来苏沐橙有些失真的声音,“喂?C国使馆吗,我找楚云秀。”   “沐橙是我,”楚云秀飞快地说,“机场有消息了?”   “你快点准备,我马上开车去接你。”苏沐橙也十分着急的模样,“我刚刚打听到,秘书长应该是晚上八点到B城机场的贵宾楼。L酒店里的那些蠢货到现在应该都还蒙在鼓里,新闻部口风严得要命,他们是想干什么!”   楚云秀感觉自己手心迅速渗出一层薄汗,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她不知道苏沐橙用什么手段打听到了I国新闻部有意封锁——这在国际通讯完全中断的B城实在太轻易了——的消息,但她们不能做得太显眼,如果L酒店不知情却又有她这外国记者到场就太可疑了。   “你不用来接我。”她提高语速,同时尽可能放大声音确保苏沐橙能听见,“你去L酒店通知还在那里的其他记者,不能显得好像只有我们知道秘书长的确切到达时间,会出问题的。我从使馆直接过去,我们在机场贵宾楼见。”   苏沐橙领会了楚云秀的意思,简单说声好就挂断电话。楚云秀原地呆立两秒,然后迅速扔下听筒跑去拿相机,不顾晚饭才只吃了两口,“小高!快把车钥匙给我!我要去机场!”   “你别开车!”王杰希一声厉喝,随即放缓语气转头对高英杰说,“你带上护照开车送她去,看好她别出意外。”   此时的B城正在下雨,水声敲得人心慌气短。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夜间实行灯火管制,整条路上都是黑漆漆的。楚云秀坐在副驾驶上不停抽烟提神,不抽烟的高英杰也因为烟雾呛人维持住清醒。她的眼睛很痛,相机稳稳挂在脖子上,几乎要把她的颈椎拉断一样沉。高英杰一脚下去把油门踩到了底,伴随骤升的速度车子隐约开始打飘。雨刷尽职尽责地刷出一小片清晰视野,楚云秀的眉头皱得死紧,她当然是希望秘书长的到访能得到一个好结果的。待在B城这多半个月她已经受够了,这里俨然是人间地狱一样的地方。战争是武装集团间无限制地使用暴力。这句话她记得很清楚,但是又何至于此。可她只是个记者,所能做的一切只有如实记录下所有的真相,清清楚楚地告诉世界她用胶卷保存下来的全部景象都是错误的、是可恶的、应该被杜绝的——可是那又能如何。   当后果为人所知的时候,那些惨剧都早已发生甚至结束。   她的头猛地磕到车内前部的控制台上发出不容忽视的响声,高英杰被吓了一跳,却又不敢在高速驾驶的时候分心,只好通过上方的后视镜用余光观察楚云秀的情况,“师姐你没事吧?”   “没有。”从一团乱麻的内心世界里清醒过来的楚云秀抬手捂住额头——肯定是肿了,疼得头晕眼花。这完全怪不得高英杰,是她自己作死不系安全带还直犯困,还好相机被抱在怀里没掉下去摔了。她单手扯过安全带系好,歪坐着头靠在车窗上养神。为了避免睡着还不断地自言自语,从“小高等会儿你先去停车然后来贵宾楼找我”说到“哎沐橙呢沐橙怎么还不给我打电话”。高英杰起先怕开车分神不敢细听,最后终于忍不住降下车速笑了一会儿。楚云秀那副样子活像是喝醉了,但实际情况却是困极了。   大约半小时后他们终于到达B城机场贵宾楼。高英杰在通往机场出口的门口停下车,接着摇晃起靠在车窗上已经睡死过去的楚云秀,“师姐,快醒醒,你先进去,我去停车。”   楚云秀半梦半醒被他晃醒,说话声音都沉得好似扯不开,“嗯?……到了?”   “到了。”高英杰把自己已经顶到喉咙的哈欠咽回去,“里面好像已经有不少人了,你快进去吧。”   她听见“已经有不少人”几个字后猛然惊醒,整个人精神焕发地解下安全带推开车门往贵宾楼里跑,连被淋个透湿也毫不在意——里面清一色I国本土的记者挤挤挨挨地翘首以盼,想也知道I国新闻部把消息透给了什么人,倒也难怪苏沐橙会知道。入口处总统像下的沙发上躺了十几个脸色苍白透青挂着明显黑眼圈的记者,个个睡得人事不知,多半是秘书长还没来才敢如此放心大胆。楚云秀来时在车上睡了一会儿,此时倒不觉得太困,仗着女性较为娇小的体型混进人群中等待时机。没过多久入口处传来一阵喧闹,那些横七竖八歪着休息的记者纷纷起身查探真相。楚云秀艰难地踩到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张望,秘书长自然还是没影的事儿,不过L酒店里那些鬼佬全来了。她试图在人群中寻找苏沐橙的身影——后者先去了L酒店,应该和鬼佬们一起到机场才对——可是在哪儿呢……   脚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看什么呢你?”   楚云秀回头看去,苏沐橙正站在椅子边上仰头看她,脸上还带一点笑,“不错啊,这地方找得挺好,等会儿拍照不会被挡住。”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楚云秀从椅子上跳下来,“我还在那群鬼佬堆里找你。”   “我又不傻,”苏沐橙笑嘻嘻的,“跟鬼佬一起过来不就知道是我走漏的风声了,我还不想跟新闻部撕破脸。”   “干得好,”楚云秀点头,“那我们在这里等着吗?”   苏沐橙闻言打量了一下四周地形,指着右前方说:“到栏杆那儿去。”   楚云秀点点头,两人在一群男记者中间艰难地向栏杆处移动。然而她们堪堪走出几步,另一阵更大的吵嚷便从贵宾楼与停机坪相连的入口处涌起。人流推着她们向那边的入口前进,所有人挤成一团。摄像机三脚架搅到一起,各国语言交织骂声连天。军警用扩音喇叭对在场记者下达命令,楚云秀一个字儿也听不懂,听得懂的苏沐橙和其余当地记者也都当没听见——眼前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傻蛋才不去争取。   从前在国内赶重大新闻时的经验帮上了楚云秀的忙——她一手护相机一手推人群,相当顺利地到达过道栏杆边上,维持秩序的军警和她平行差开几步,垂直来看却仅有一杆之隔。原本跟在她身边的苏沐橙被人挤开,联合国秘书长出现在贵宾楼入口,在保镖和I国外事人员的陪同下迅速经过用栏杆隔出的通道朝出口走去。他的脸色很阴沉,目光透过镜片依然拥有慑人的力量,只不过看上去似乎对此次行程不抱有任何乐观期望——但那和她可没什么关系。楚云秀艰难地回头看了看,苏沐橙被拦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正透过其他记者肢体交叉出的缝隙对她用力使眼色作口型:“快去!别放过好机会!”   她被苏沐橙的话鼓励,观察一下左右情况后用左手扶上冰凉的横杆,稍一用力便轻松越过跳进通道内。接着一路小跑赶到将要走出门去的秘书长身边,对军警的怒骂和子弹上膛的声音充耳不闻。秘书长在她身边,加上外国记者的身份,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没人敢开枪——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们从一开始就都虎视眈眈地等着这个机会,最终却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女人抢到最好的拍摄位置。楚云秀举起相机,闪光灯爆出一串绮丽的光芒。她了解自己的相机,毫无疑问她成功得到了此时世界上最受瞩目的一张照片。   楚云秀的惊人之举引来众多效仿,接下去的情形变得相当混乱,苏沐橙也趁机抢到不少好东西,军警不得不朝天鸣枪维持秩序好让秘书长走另一条紧急通道离开机场。楚云秀见好就收,一把抓住苏沐橙趁乱逆着人流往外跑,两人刚冲到门口就撞上才停好车赶来的高英杰。三人在贵宾楼门口简单交流两句后迅速确定了接下来的行动:高英杰直接回使馆,苏沐橙带楚云秀去I国通讯社发照片。   午夜时分她们赶到了I国通讯社的办公地点,值班人员半梦半醒地表示非办公时间无法提供任何服务,说完再度趴回桌上睡死过去。苏沐橙有些无奈地看她一眼,撇撇嘴向前一步伸出手去,楚云秀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不费吹灰之力从那人外套口袋里提出一串钥匙,仔细辨认过标签拈出两把递了过来,“这是他们暗房和传真室的钥匙。”   楚云秀目瞪口呆,苏沐橙摸钥匙的手法纯熟得简直世所罕见——但现在显然不是感慨这个的时候——她接过钥匙,立刻转身寻找起这里的暗房和传真室。数小时后传真照片顺利发出,苏沐橙锁好门把钥匙放了回去,接着轻快地问:“接下来干嘛?”   “快点离开这里。”楚云秀实事求是。在唯一的值班人员睡死过去的I国通讯社里待着实在太不明智了,“先出去再说,我觉得我们在这里不管对谁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苏沐橙点头表示同意,两人快步走下楼梯离开寂静无声的I国通讯社办公楼。越下越大的雨扰得人心惊胆战,她们在房檐下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随后苏沐橙说:“我送你回使馆。”   楚云秀点点头,两人一手护相机一手挡脸小跑去苏沐橙停车的地方。B城的雨夜很难说起是安静还是喧闹,水花的声音细密清脆,她们却谁都没有再说话,仿佛刚刚过去几个小时已经耗尽彼此毕生精力。明天忽然间变成一个近在眼前的词汇——不管秘书长此行结果如何,至少她们是都要做出选择的,尽管谁也没有做好准备。   苏沐橙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停在了C国使馆前。楚云秀在车里呆坐了几分钟,之后冷不丁地解开安全带下车。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丝毫说再见的意愿都没有,只不过某些微妙的细节早已如数落在眼中,或许送她回来的人不会注意到,但她是一清二楚的——使馆此时还亮着灯,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进门之后正在清点物品的王杰希很平静地跟她打了个招呼,“回来了?通讯社那边顺利吗?”   “还可以。”楚云秀点头,指着地上摆着的东西问道:“这些是什么?怎么回事?”   提前独自返回的高英杰递给她一张纸,“我刚回来不久使馆里的电台就收到这个。”   楚云秀狐疑地接过,一目十行地扫完内容,脸上浮现出费解的表情,“撤离?”   “对。”王杰希拍拍手对她说,“上级命令关闭使馆,全部人员撤离B城,包括你。”   “为什么?”楚云秀把传真纸攥进手里,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火气。不到半天前她刚和苏沐橙一起做了一件伟大而成功的事,可现在就要她撤离?“这上面没有半个字是理由!”   “对于我们来说,知道这是上级命令就可以了。”王杰希丝毫不把楚云秀的抗议当回事,“虽然是做外事工作,但仍然要服从指示。”   “我可不是什么外事人员。”楚云秀干脆利落地说,“我是个记者,我要记录下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我不会离开这里。这才是我的工作。”   “如果你需要的话,”王杰希停下手头的事情,“我可以帮你向通讯社摄影部发电请示。”   “请示能有什么用,”楚云秀把被她你捏皱的传真拍到使馆客厅的桌子上,“他们只关心所谓新闻,你猜他们有多少人会知道现在的B城什么样?又有多少人会在意B城里的人现在过成什么样?当初派我来只是因为这里有新闻价值国内需要这方面的报道,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我并不认为你所说的‘他们’只在意所谓新闻,至少他们还在意你的安全。”王杰希垂下眼睛去看那张快被楚云秀捏碎的传真纸,“今天已经1月14日了,还有不到24小时就是最后撤军期限,你可以选择留下来。”   “我当然要留下来!”楚云秀迫不及待地说完,随后便意识到这样的语气对王杰希说话不太合适,又连忙补充道:“我留下来是有充分理由的。我认为我有责任为世界揭露这场战争的罪恶与丑陋,不仅是为了新闻。来了这里我才明白,这更像是某种信仰,值得为其付出一切。”   “甚至生命?”王杰希一阵见血。   楚云秀怔了一下,接着很认真地点头,“甚至生命。”   王杰希这次没有说话,看着楚云秀摇了摇头。他的眼神平静无波,让人丝毫看不出他此刻正位于一个火药桶般的城市里。而那种平静更像是某种蔑视,无意解释无意争论无意说服,只是完全拒绝相信。   “你不相信?”楚云秀骤然拔高了声音。   “我相信。”王杰希说,“但我不认同。”   “……”楚云秀无言地看着他,脑内飞快地整理理论依据组织语言准备用长篇大论来说服王杰希,但她又忽然意识到没几天前自己对这种看法也是绝不认同的——那时与此时的她持相同观点的是苏沐橙——便忽然间失去了继续争论的勇气。   “看,其实你自己也并不相信这点。”王杰希仍然十分平静,他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回头对楚云秀说:“最好快点收拾,上午九点是最后一班离开B城的飞机。”   毫无疑问王杰希这种平静的态度激怒了她,这甚至比争论来得更令人无法容忍,她竭力维持住自己的理智与还过得去的平静试图与王杰希沟通,“我说过我不走了。”   王杰希看了她一会儿,神色有些复杂,“这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有责任确保I国境内所有C国公民的安全,你是最后一个,必须和使馆一同撤离。”   “我不走。”楚云秀说,“我来这里的任务是记录真实。这是你说的,真实还在继续,我怎么可能提前放离开?”   王杰希伸手抄起那张皱皱巴巴的传真往楚云秀面前一拍,“这是命令。”   楚云秀咬了咬嘴唇,一手抓过那封传真用力撕个粉碎,“现在没有命令了。”   听见争论声出来一探究竟的其余人看这情形面面相觑却是谁都不敢开口。楚云秀一个女人家在男人堆里多少有点特别待遇,但王杰希是他们顶头上司,这两个人吵起来还是不要乱参与的好。   王杰希盯了一会儿地上的碎纸,“你就那么想留下来?”   楚云秀回答得很果断,“对。”   “那好。”他放弃般地挥了挥手,“你去写个文件,说明你是自愿留下并且愿意承担全部后果,一切与使馆无关。”   “可以。”楚云秀点头点得很生硬,像是还没从方才撕传真的激动中恢复回来,“我这就去写。”   “还有。”王杰希打断了她,“我们离开后这里需要完全封闭,你需要找个新的住处。”   “我可以去L酒店。”她不假思索地说。   “你去不了那里。”使馆武官许斌插话道,“那儿现在已经不接受入住了。”   楚云秀哑然,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其实是理所应当的——C国使馆要撤离了,想必其他国家也是一样,至于记者则是自从1月8日后就压根没剩下多少。她要赶在使馆一行人前往机场前找到新住处,完全是天方夜谭。一腔热血骤然被无比现实的冷水浇至冰点,比任何来自于“人”的打击都更容易让人失去斗志。居无定所拍照跑新闻什么的根本是痴人说梦,她不得不承认王杰希很有道理:自己其实也并不完全相信那套为记录真实献出生命在所不惜的理论。   正在这时,使馆内的电话忽然响起来。距离最近的高英杰从椅子上跳起来去接,接起后照例公务回答了两句,然后便移开听筒朝楚云秀说道:“师姐,找你的。是苏小姐。”   苏小姐三个字令楚云秀灵光乍现。苏沐橙曾对她说过她并不住在L酒店,自然也不可能如自己一般住在使馆这类地方,唯一的可能性便是她在B城内有自己的住所——太妙了。她想到此节,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扑到了电话前,高英杰机敏地闪向一旁把听筒递给她,后者接过电话,刚喂了一声便听见电话另一头关切得略显急躁的声音:   “云秀,你还好吗?我刚刚听说秘书长和总统谈判破裂,明天没有任何一方会撤军,之后I国可能发生什么事谁也无法保证。你……”苏沐橙像是想说什么,又堪堪顿住,而后再次轻轻重复了一遍,无数复杂深沉的情感都被浓缩进去,“你还好吗?”   从电话里听见苏沐橙如此紧张的表现又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无名火,楚云秀忽然抽搐般木然地笑了一下,似乎有些嘲讽,却也深深地惘然,“我很好啊,不是才分开没多久吗?”   “你没事就好,”苏沐橙说,“我总是有些不放心……”   “我在使馆里呢,这里很安全。”楚云秀微笑着回答道,“对了,你开始说的那几句,我没听清,发生什么事了?你听说了什么?”   “谈判破裂了。”苏沐橙的声音有些低哑,“他们刚刚谈完,我听新闻部的人说的。明天没有人会撤军,很快就要开战了……其实我们都知道哪方会赢。”   楚云秀默然,I国在过去的140天内修建了长达2200千米的甲级公路,并且于北纬31度线集中起全国所有的装甲部队。这做法看起来的确是豪气顿生,但从战略角度观察则完全是纸糊的防线,I军与多国部队的实力也完全不在一条水平线上,说得再直白些,这分明就是整个国家一起在自寻死路。   “所以……”苏沐橙的话说得很慢很慢,仿佛这样说话,她心中所抗拒的事就能来得再晚一些,“你们的使馆打算什么时候撤离?你应该也会一起走吧?”   “使馆上午九点走,据说是最后一班离开B城的飞机。”楚云秀浅浅地清了一下嗓子迅速说道,“至于我……我的话……”   她有些莫名的迟疑,苏沐橙听出她的犹豫,立刻追问起来,声音里压抑着不敢承认的轻微喜悦,“你呢?不和他们一起走?”   “不。”楚云秀说,“我不走。其实我还有件事想问你……使馆撤离后我就不能继续住在这里了,L酒店据说也已经不再接受入住……我能搬去你那儿住吗?只要有房顶和墙就好,没地方给我睡也没关系。”   “你在开什么玩笑,怎么那么夸张,”苏沐橙在电话那头忽然笑起来,“当然可以,不过睡的话大概只能委屈你一下了——我只有一张床,不过我想睡我们两个应该没问题。”   早上7点,楚云秀开车送王杰希一行人到B城机场去。登机前王杰希塞了几张文件和一叠钞票给她,“这是你的回国证明和一些其他能用得到的材料,拿好你的护照,别把这里当国内一样逞强,情况不对就联系驻Y国使馆……”他说到这儿,突然意识到I国的国际通讯已经全面中断,所谓联系基本无从谈起,楚云秀留下来只能听天由命,“就这样吧,你自己注意。”   楚云秀把那叠硬通货塞进口袋,手里紧紧攥着那些文件用力点头,“我知道。”   飞机起飞后她便回了B城,王杰希把使馆里所有可能用得到的东西都留在她开着那辆车的后备厢里,甚至包括半箱蜡烛三箱方便面还有两袋面粉。苏沐橙早早到了使馆门口等待——她们约好这时去苏沐橙在B城内的住处解决楚云秀的居住问题。   目的地是幢灰色的两层楼房,据苏沐橙说房东太太住楼下她在楼上,二楼还有一个小阳台。进门寒暄过后楚云秀顺势向房东太太提出租住的请求,对方很快就同意了,这令她们喜出望外,立刻起身把后备厢里并不算多的行李搬进房子开始整理。一切收拾停当后,苏沐橙建议赶在开始交火前采购储存些食物,楚云秀对此表示赞同,两人便一起出发前往B城内的黑市。   1月10日以来B城内每况愈下:水每人每天只能分到半塑料桶,几乎全部都要用来饮用;不洗漱成为常态,公共卫生间内几无落脚之处;食品按人头配给,本国货币沦为废纸;黑市交易逐渐兴盛,街上随处可见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枪声填补起白日的静默,鲜血几乎变成了唯一的色彩。   I国货币已经贬值得不像话,出门不管做什么都是花美元——她们现在最不缺的大概就是这绿票子——黑市上的东西用I国货币算完全是天价,换成美元反而没有那么贵。她拉着苏沐橙到处转,乐呵呵地买回好几架名贵相机打算带回国去给摄影部更新装备。据本人招供这叫经费花在刀刃上,不管是她大老板还是王杰希知道以后都不会生气。说完笑着把苏沐橙的手臂一挽,直截了当地问:“沐沐你有没有喜欢的,我送你。”   “不用啦,”苏沐橙说着用指腹蹭了蹭她相机上的灰,虽然街上被革命意识极高的B城群众占领完全没机会拍照,但她还是把它带在身边,“我挺喜欢它的,也习惯了。”   同样是摄影记者,楚云秀自然明白苏沐橙的感情——相机对她们而言不只是工作的道具,更多的则是生活的伙伴。他们一同记录感受走过的地方与经历过的事,早已密不可分——因此也就没有再强求。黑市上的东西种类并不算少,想买什么用来纪念都可以。楚云秀松开苏沐橙的手臂改为并肩,“我们买些吃的快回去吧。”   苏沐橙点头表示同意,随手把颈上相机的挂带调整了一下便打算继续向前寻找是否有人出售食品——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人影直冲到苏沐橙身边,一把将她的相机从带子上拽下来用力摔到地上,同时还用阿语大叫着什么。他的话几乎吸引了来自周围人群的全部视线,他们的样子和那小男孩相差无几——愤怒、仇恨、痛苦——但又敢怒不敢言,只能虎视眈眈地瞧过来,仿佛随时准备给她们点颜色看看。   楚云秀对阿语一头雾水,人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下意识地拉过苏沐橙护到身后,以免她受到什么肢体上的伤害。可定睛一看那也只是个半大的小男孩,瘦弱得不像话,她甚至想不通他是哪来那么大力气直接把相机拽下来的。被她挡在身后的苏沐橙尚未从震惊状态中恢复,低着头愣愣地望着地上相机的残骸,面前的小男孩仍旧满脸凶恶地朝她们大喊大叫。虽然收到挑动但却并不想被牵扯进事端的平民们纷纷收起自己的货物离开,一名手臂上挂着数块名表的I国士兵沉着脸走过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摔了苏沐橙相机的小男孩转头对他大喊起来,楚云秀下意识觉得情况不妙——这I国士兵看向她们的视线并不友善,但她却完全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让她痛恨起自己的没用,如果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学会阿语——她情急之下灵机一动,从衣袋中摸出护照和几张绿票子往那士兵眼前一晃,没什么把握地用英语说道:“我是外国人,听不懂I国的语言,如果我能得到你的帮助,那么这些纸片就会跳进你的口袋。”   那名I国士兵眼中的戾气顿时消失不见,咧开嘴指着那小男孩说:“这小家伙说你们想在街上拍照,就是你们这些拿相机到处拍照的人给我们带来了战争,他不允许你和你的朋友继续破坏我们的生活——”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楚云秀和她身后的苏沐橙,“他说的是真的?”   “当然不是!”苏沐橙从楚云秀身后抬起头用阿语尖声大叫,“我还没有蠢到要找死!我不指望你们能明白我的感情,但绝没想到会碰见这样的事!好像受害者只有你们一样!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以为我还是在文明社会里!”苏沐橙错开一步从楚云秀身后走出,表情凶狠得几乎不像本人,说话的语调也冷得教人发颤,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刻骨恨意任谁也无法忽视,她的视线牢牢锁住那年幼的罪魁祸首,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一般,“你这该死的——”   男孩被苏沐橙骤然爆发的扭曲模样惊住,愣愣地站在那里和她对视起来,仅有的胆量早已无法让他保持愤怒——无论如何感情是比不过生存重要的,苏沐橙的模样让他毫不怀疑自己今天可能会死在这儿——男孩的眼里顿时充满恐惧,好像她真能随时能掏出枪来把自己打死。他向后退了几步,跌跌撞撞地跑掉了。旁观的I国士兵似乎也有些被吓到,但他被楚云秀夹在指间的钞票所吸引,壮起胆子在原地纹丝不动。楚云秀注意到他的神情,抬手把那些票子塞进他军服的口袋里,“如果你能对这件事守口如瓶,那就太感谢了。”   “当然。”他忙不迭点头,“作为军人,我不能为难无辜的女士。”   但楚云秀没精力再应付他了——苏沐橙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对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失去感知,紧接着一行泪水忽然从她眼角滑落下来。楚云秀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苏沐橙一语不发只是一味摇头。她见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便默默站在一旁陪着。又过了一段时间,苏沐橙从僵硬的状态中恢复,轻轻扯了扯楚云秀的衣服,“我们走吧。”   楚云秀立刻问道:“你没事了吗?”   “嗯,”苏沐橙点头,“应该没事了,我们走吧。”   但楚云秀直觉认定苏沐橙如此激烈的反应绝不可能只是因为相机被摔烂这么简单的理由,“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什么,”苏沐橙深吸口气又重重呼出去,低下头看了那再无修复可能的残骸一眼,“这是哥哥的另一架相机,他其他的东西都一起被炸烂了,只留下这个给我——我们走吧。”   她说完率先走开,甚至连头也没回过一次。楚云秀惴惴不安地跟在她身后回到新住所——后者方才的反应太过强烈,令她不由自主地产生许多不讨人喜欢的联想,对苏沐橙的精神状况格外留心起来。但那之后对方却一切正常,饶是她再担心也只能强迫自己淡定下来。只是这担心并不会因为表面的云淡风轻就彻底消失,至少楚云秀晚上入睡时仍然面朝房门——她并没和苏沐橙睡在一张床上,但也仅仅隔了一条走廊而已。   次日便是最后通牒内规定的1月15日。原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的楚云秀一觉睡到自然醒,下楼后才发现苏沐橙早已醒来,正言笑晏晏地在厨房里同房东太太一起准备早餐,看上去一切正常,见楚云秀下楼还转过身来打了个招呼:“早上好云秀,你可以直接等吃早餐了。”   楚云秀听见她说话约略放下心来,“好,麻烦你们了,替我谢谢她。”   苏沐橙笑着应下,转身继续和房东太太说起叽里咕噜的阿语。楚云秀四下看了看,找块布随便擦擦脸后拧开桌上那台相当旧的收音机。I国的英文电台受到封锁影响,广播信号奇差,声音忽近忽远时断时续,内容也乏善可陈,不外乎揭开世界警察真面目等等无甚营养的东西。但她却不敢不听,毕竟今天已经15号,谁也不能保证什么时候电台会忽然播出新消息,或者干脆就是一方直接动手了——楚云秀板起脸,抬手把音量拧到最大,带有I国口音的英语在电流声的簇拥下流淌出来:“……据悉,多国部队极可能使用化学武器,希望城中居民尽快做好准备,于家中构建防毒室,以免……”   “防毒室?”房东太太听见广播从厨房里走出来,磕磕绊绊地重复一遍后问道:“防毒室是什么?”   “呃……防毒室……”楚云秀绞尽脑汁,“就是能防毒的房间。广播里刚刚说了,多国部队有可能使用化学武器,就是毒气一类的东西……”   “那些家伙都是畜生!”房东太太尖叫,听起来似乎有点像前一天苏沐橙在街上喊的那声,“畜生!来管我们的闲事!这根本都不关他们的事!”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胡乱应付几句,“对……是这样,他们总是这样。”   “哼!全世界都不会有人喜欢他们!”房东太太恶狠狠地说,“他们就是一群恶魔!到处吸别人的血,吃别人的肉!”   楚云秀脸上的表情都快僵掉了,心里不住思索再这样发展下去自己会不会违反王杰希说的外事纪律,但在这时候表态显然是不适宜的。好在苏沐橙正端着盘子从厨房里出来,好奇地问道:“刚才你们在说什么?”   “哦!”楚云秀抢在房东太太开始大力谴责前开口,“刚才广播里说多国部队可能会使用毒气,要求在家里自己准备防毒室……嗯……”她歪了歪头,带点茫然无辜地回问道:“这怎么准备?”   “还能怎么准备?”苏沐橙被问得莫名其妙,“把门缝什么的都用胶带贴成密封的啊,还有塑料薄膜什么的,现在只能这样。”   她们之间的交流历来都使用中文,只会说阿语的房东太太完全不知道这两个租自己房子的年轻姑娘在说些什么。然而楚云秀并没在意这个,她瞪大眼睛,仿佛苏沐橙自带某种特殊技能一般:“……你会?”   苏沐橙略带歉意地对房东太太笑笑,而后理所当然地对楚云秀说,“当然会啊,防毒室这个是老伎俩了,还有地下室什么的。”   “噗。”楚云秀忽然笑了,接着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苏沐橙,“好好好,那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拜托我是没问题。”苏沐橙把盘子放在桌上,里面的食物简单到简陋,但仍能看出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但不能让房东太太来做这种事,你得帮忙。”   “帮忙帮忙,一定帮忙。”楚云秀转头给了因为听不懂中文而沉默了有一会儿的房东太太一个微笑,随后步履轻快地去厨房里拿餐具——吃完早餐显然要着手布置防毒室了,那可绝对是场硬仗。   做完必要的布置后楚云秀决定冒险去街上转转,尽力拍些照片回来。她本以为苏沐橙会出言劝阻,没想到后者只是默默翻出备用相机——她一直用的那架昨天已经被摔毁——对她说:“走吧,去哪里?”   然而相机在B城街头依然高度敏感,环境的特殊性注定无法深入观察,甚至有可能遭到拘押。尽管最终平安无事回到住处,但她们依旧感到心力交瘁,草草道过晚安后便各自休息。楚云秀几乎在躺下的一瞬间就陷入昏迷般的深度睡眠,直至接近凌晨三点时苏沐橙来叫她:“云秀,别睡了,快起来!”   楚云秀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略有些忙乱地问道:“怎么了?”   苏沐橙扶着她的床边,表情格外严肃:“别睡了,刚刚房东听到广播里说开战了上来叫我下去听,我去听了一会儿,是停在海湾的A国战列舰先发射了一枚□□——明白了吗,总统没有撤军,今天1月16号了。”   “……怎么办?”楚云秀顿时慌张起来,她在国内跑过再多突发新闻也没遇见过这样的阵势,开战是什么意思?A国发射□□又该怎么理解?她们还活着说明那导弹并没光顾这里,可——不管是导弹还是炸弹什么的,又会什么时候落到她们头上?留下来的确有机会把战争地区的真相传达给世界,但如何保证自己不会掉进这巨大的绞肉机里尸骨无存?   苏沐橙抿了抿唇,看起来仿佛是个笑,但同时却足够苦涩。她伸出手去用指尖碰了一下楚云秀的脸,语气十分镇定,“别发呆,戴上钢盔拿好相机和你其他的贵重物品,我们到地下室去先躲起来再说。”   楚云秀下床套上鞋子,随手戴上钢盔提起沉甸甸的摄影包。窗外隐约有火光闪动,即便隔着厚厚的窗帘也清晰可见,她有些不大敢想那是什么,迅速收好物品跟着苏沐橙往楼下跑。房东太太举着一支蜡烛在地下室入口等她们,那蜡烛极细,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断掉,烛芯燃烧弥散开一股臭味。地下室里储存着她们拥有的全部食物和饮水,甚至还有一条□□。苏沐橙从房东太太不断颤抖的手中接过钥匙把地下室大门锁上,就在她刚刚把钥匙拔出锁孔的一瞬,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就在她们头顶炸开。靠墙坐着的楚云秀顿时脸色惨白——她已经有些后悔留下来了,仅是这开战时的轰炸就足够让她恐惧万分。   然而这恐惧却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三人中最冷静的苏沐橙走回楚云秀身边坐下,立刻就被后者轻微的颤抖吸引了注意力,悄悄握住她的手问道:“怎么了?”   “没事。”苏沐橙的陪伴让楚云秀顿时消减了大半负面情绪,她咬着牙摇头,偷偷用余光打量坐在另一边的房东太太。后者年纪已经很大了,除了对多国部队的控诉以外自始至终非常平静且悲观,对这已经到来的战争抱以完全漠然的态度,不关心战况,不关心结果,甚至连自己能否幸存也毫不在意。相比之下,自己反倒是这间地下室里反应最激烈——其实就是最害怕——的一个。长期在工作及各方面上的无往不利使她很难承认自己的恐惧,仿佛一旦承认就表示认输,她可一直是不服输的人。   但这点掩饰在苏沐橙眼中再熟悉不过,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看穿,她分开五指把楚云秀的手和自己的扣到一起,低声说:“害怕很正常,我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也害怕,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楚云秀被握住的手指骤然抽紧,意外过后又觉理所当然,“……你以前也碰见过这种情况?”   “是啊。”苏沐橙低下头微笑,唇边漾开从容的温柔,“不止一次碰见,这是第几次我已经记不清了。其实见多了就还好,大同小异。其实我还比较幸运了,每次碰见这种情况人都在比较关键的地区,你知道,就算开战也不是随便哪里都可以炸的,现在B城其实也差不多,虽然我们都知道往总统府扔个炸弹可能这些就都解决了……啊,还好总统不会知道我在这里说这个。”   “他知道也不会把你怎样的,”楚云秀带点笑意说道,“他忙着对付A国的导弹,哪有时间管你一个小记者。”   “哎,也是,不过你说我们这算什么,”苏沐橙相当浮夸地叹口气,“‘也许你对战争毫无兴趣,但是战争对你却兴趣正浓?’ ”   “当然不,”楚云秀摇头,“我觉得应该是战争对我毫无兴趣,我对战争兴趣正浓——不过你那句话是谁说的,不会是你自己编的吧?”   “当然不是。”苏沐橙用手指夹了夹楚云秀的,透出某种微妙的亲昵感,“托洛茨基说的,不过你说的也对,我大概的确是战争对我毫无兴趣,我对战争兴趣正浓。”   “怎么呢?”楚云秀不解地问。   “你看啊,”苏沐橙松开她的手,用另一只手在手心上点着计数,“一般人在一场战争中幸存就很不错了,我的话从小到大大概有一、二、三……至少三次了。危险的事也做过不少,有一些想想都觉得后怕,不过肯定是因为我还没到时候,所以一直活得好好的。”   楚云秀因为她的话笑起来,但很快便陷入深深的担忧之中——苏沐橙把自己在世上存活至今归结为运气一类的东西,她条件反射般想到一旦这好运消失之后会如何,会如何呢——她不敢再深思下去。睡眠不足让她浅浅打了个哈欠,刚巧被苏沐橙注意到,后者抬起手来把她的头往自己肩上按:“困了就再睡一会儿。现在就开始炸,估计要炸到中午才停,等没事了我叫你。”   她们从地下室中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除却窗玻璃碎了一地之外房子尚算完好。窗外B城的天空一片昏暗,不知是天气如此还是爆炸所致。窗帘灰扑扑地吊在窗框上,散发出某种沉重的腐烂气息。阴沉的天空中不断有飞机经过,间或投下些颜色各异的小点——那可以是炸弹,或是其他任何东西。   房间里多出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像是碎砖瓦砾之类的轰炸遗留,甚至还有一只鞋子,大约都是从震碎玻璃的窗口里飞进来的。楚云秀帮助房东太太打扫地面,战争经验相对丰富的苏沐橙在窗边清理被炸碎的玻璃以便她们稍后在窗子上钉木板,然而没一会儿她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在窗边不动了。   苏沐橙静止下来的身影引起了楚云秀的注意,她用手势简单向房东太太说明情况后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到苏沐橙旁边问道:“怎么了?”   “你看那里,”苏沐橙指了一下窗外某处,“小心点,别被玻璃划手。”   楚云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身穿同样军装的一群人簇拥着另一个人——他的衣服与身边的人完全不同——看起来正在跟他交谈什么,但同样也能清晰地看出他们手中的AK。“这是怎么回事?”   “被围在中间的那个是联军的士兵,我猜是飞行员一类的吧。”苏沐橙淡淡地解释给楚云秀听,“估计飞机被楼顶上的高射炮击中,不得已就跳了伞,可刚落地就被俘了。”   “……应该还好吧?”楚云秀有些迟疑地问。   “好?”苏沐橙把视线从窗外转移到楚云秀脸上,“何以见得?”   “被俘的话,不是算作非战斗人员看待了么?”楚云秀说,“虽然会失去自由,但是活下来应该不成问题?”   “你太天真了。”苏沐橙扯出个悲天悯人的笑,笑容很快变得有些嘲讽,“善待俘虏那些话只是说着好听的……你真的一点战地经验都没有?”   楚云秀面露尴尬,在这方面她比较擅长理论,可一旦开战理论再多也是抓瞎。倘若没有苏沐橙她或许真的会不知如何是好,“没有。”   苏沐橙对这答案并不意外,她早就知道楚云秀是个战地新手——不是新手也不可能会主动留在B城这样的地方——但眼前的景象让她感到十分的无奈与疲倦,问出口的也还是老问题,“那怎么把你派到这里?”   “不是跟你说过只有我最合适吗,”苏沐橙的话反倒让楚云秀淡定下来,很难说她是不是破罐破摔,“我没有对象没有子女,学过国政还会英语……虽然阿语基本不会吧,但是摄影部本来就没几个人,总不能让那些孩子都还不会说话的过来,再不然就是采访过二战的老前辈们。”   “这么说,你其实也是被逼无奈?”   “这个,”楚云秀含糊其辞,“被逼无奈说不上……可能临危受命更贴切一点吧,既然派你来那就来呗……不过我走之前都写好遗书了。”   苏沐橙因为楚云秀的话露出些许笑意,尽管她知道写遗书并非多虑,但后者的语气实在令人忍俊不禁。楚云秀被她笑得不好意思,眨眨眼睛到处乱看,眼神不经意间扫过窗外那群士兵后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沐橙你快看!”   “怎么了——哦,带走了啊。”苏沐橙很平静地说,“这不是很正常吗?俘虏哪有不带走的。”   “可你刚说善待俘虏只是说着好听的……那他……”   “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样,”苏沐橙漠然,“只有天知道。”   楚云秀怔在原地,似是不相信苏沐橙会如此冷漠。但后者却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对她说:“你快去打扫吧,我也得趁没人注意到这里把窗子钉上。如果被发现这里还有人的话不知道还会来什么麻烦。”   “嗯。”楚云秀点点头,转身回到房东太太身边继续打扫起来。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位联军士兵被I国军队带走的场景,但她想苏沐橙说的是对的,她们都不知道他会怎么样,甚至连所谓的天也不知道。就连自己也是如此,没人知道她们的明天会是怎样的——尽管明天并不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三人清理完房屋,借着烛光在厨房里胡乱吃了点东西后回到地下室去。昏暗的环境里难分白昼黑夜,房东太太在墙角靠着面粉袋,身上盖着从楼上抱下来的被子。楚云秀靠在苏沐橙身上,苏沐橙枕着那把□□,不多时便纷纷入睡。而当她们再次苏醒的时候,毫无疑问就是新的一天了。   现代战争虽然并无前线与后方之分,但B城作为I国首都自然是重中之重。只是重点地区同时也代表不能轻举妄动,多国部队对此地的轰炸密度与真正意义上前线的状态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但仍然没人敢掉以轻心。楚云秀与苏沐橙的工作由于无法走出家门完全中断,离开相机的摄影记者一夕之间由能力超凡的神祗变回人类任由生活被琐碎填满。然而一旦没有太多细节需要料理,时间又会被骤然拉长,每天只有那么几件事可做:听广播、看电视、躲轰炸、听广播、看电视、躲轰炸……   次日的情况与前一天相差无几,1月17日I国的英语广播里也依旧是那些陈词滥调,唯一有所变化的是提到了宗教相关的内容——次日是I国国教所规定的聚礼日,依照教义所有人在这一天都应当前往宗教场所聚会,政府提醒所有公民即便是战时也不要忘记自己的信仰等等。楚云秀对宗教一向敬谢不敏,因此也并没在意,而苏沐橙的神色却在一瞬间凝重起来,“这条新闻听起来不太对劲。”   “怎么了?”楚云秀奇道,“因为打起来了还不忘宗教信仰那些?”   “不是。”苏沐橙摇头,“你不了解这里,在我看来这样的提醒根本就是没必要的,这里几乎人人都信教,根本不可能忘记聚礼日这回事。”   楚云秀沉默了一会儿,“你是说这个提醒根本不在于宗教意义?是有其他的原因?”   “我认为是这样。”苏沐橙深沉地看她一眼,转开头去和房东太太用阿语说起话来,不一会儿又换回中文对楚云秀说,“我想我说的是对的,至少我们的房东就完全没忘,她也听不懂英语。”   “所以你的意思是,”楚云秀语速很慢,像是一边说一边在考虑一般,“明天……很有可能会发生什么大新闻。但具体是什么内容我们并不知道,I国政府也不一定知道,但是一定会发生?”   “对。”苏沐橙斩钉截铁,“我相信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就在明天,1月18日。”   “好吧。”楚云秀夸张地叹口气,“你说这话的样子让我想起一周前我们刚听说秘书长要来的那会儿,不过我很庆幸的是这次大概我们最多只用一晚不睡觉。”   “也可能是两晚。”苏沐橙微笑着提醒她,“不过不会比那次还多了。”   正在这时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楚苏二人先是一愣,接着齐齐扑向唯一还没完全钉死的窗口——数辆插有国旗的汽车正在军车引导下通过这条街道,“S国使馆的车,”楚云秀认出车上的旗帜,轻声道。   “他们也很厉害了,到今天才撤。”苏沐橙简单点评一句便把窗框上的木板拉回原样,“今天白天我们就都回地下室好好休息吧,到晚上开始估计就有得辛苦了。”   午夜时分,楚云秀从熟睡状态中惊醒——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被脖子下面的那杆□□硌醒还是在梦中就听见了那可怖的巨响。地下室里没有光,为了呼吸连蜡烛也没点,但她仍旧在一片漆黑中感受到房东太太投来的惊恐目光。她定了定神,用仅会的一点阿语安抚了房东太太,然后试探性地用中文呼唤起原本应该睡在自己身边的人:“沐橙?”   无人应答。地下室里充满了某种奇怪的闷响,好像是室外有人在做什么危险的游戏。这样的声响她在开战的数天内迅速熟悉起来,一定是联军又来轰炸了,看来苏沐橙说得没错,果然要趁着具有宗教意义的日子玩点特别的花样,这用来激怒几乎就是宗教统治的I国来说实在相当合适……可是苏沐橙呢?   “沐橙?”她又喊了一声,“沐橙你在吗?”   缩在墙角的房东太太惊恐地用阿语大喊道:“她不在!”   楚云秀被吓了一跳,接着十分尴尬地说:“对不起,我听不懂。你,这里,待着。她,我,去找。”她的阿语实在不够用,说到最后完全焦头烂额,完整的一句话被拆成数个单词刻板生硬地冒出来,好在房东太太理解了她的意思,连忙要她快去。自觉是被逼上梁山的楚云秀苦笑一下,起身摸着墙朝门口方向缓缓移动。地下室是有灯的,如果电路还没被完全炸毁现在应该也有电——肯定不会多好,但至少能稍微看清一些。她很快摸到电灯开关,用力按下后天花板上的灯泡果然亮了。然而电压十分不稳定,仅有的一星灯火不断乱跳,楚云秀迅速环视室内——食物和饮水都在,枪显然也在,那些所谓值钱的东西也都原封不动,消失不见的只有苏沐橙和苏沐橙的相机。她电光火石间忽然意识到什么,旋即侧身去拧门锁——门只是带上的,而她清楚地记得这道门在她们最后一次回到这里的时候被锁好了。   “我去找她!”楚云秀一个箭步迈到地下室里放她的钢盔与相机的柜子前,迅速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接着转身朝门口跑去。然而甫一开地下室的门,爆炸的巨响与天空中滑过的火光便充斥了她与地下室里房东太太的耳朵与眼睛。后者发出一声尖叫,她立刻闪身走上楼梯把门关好。她们的房子还在,甚至看起来并未受到什么攻击,但地面上剧烈的震动令人无法忽视。封在窗口的木板有些被点着,此时正剧烈地燃烧,她走遍房子一楼的每个角落呼喊苏沐橙的名字却都没得到任何回答,房子的大门依然锁着,加固用的木条也原封不动。苏沐橙去哪里了呢——楚云秀有些狂乱地想,这种情况下她一个人能去哪里——   她突然想起二楼上的阳台——那是个露天的阳台,前几日为了安全起见她们还偷偷出去搬了许多相对平整的石块回来把通往阳台的门封住,以免爆炸引起火灾从二楼飘进房子内部把她们堵死在地下室里——便立刻朝楼梯跑去。刚转过楼梯口,楚云秀就认定自己一定是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一幕:   通往阳台那扇门前垒起的石块已经被搬开了,那些原本就是轰炸的产物,此时胡乱堆在地上,把原本还算干净的房屋骤然变得像个废墟一般。门也敞开着,透过门框可以直接看到此时外面的夜空彷如万千流星坠落——但楚云秀清楚地知道那绝不是什么流星——而苏沐橙正站在那样的背景中,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甚至钢盔都扔在脚边,双手托着相机,而镜头直指向天。   楚云秀突如其来勃然大怒,她三步并作两步越过地上那些碎石,直冲上去把苏沐橙拽倒在阳台的地板上,恶狠狠地吼道:“你想死吗!”   苏沐橙反应不及被她拽倒,仓促间只顾得上保护相机安危,整个人都重重摔到地上,疼得五官纠结成一团,“你上来干什么?”   “上来看你送死!”楚云秀重重喘着气从地上坐起,“炸弹又不长眼,你上来拍什么?”   “因为只有这时候我才离得够近,”苏沐橙迅速恢复冷静,只是腾出手揉了揉身上摔得格外疼痛的部位,“我不信你不想拍。”   “我,”楚云秀被她说得卡壳——的确她上楼来的第一反应是端起相机拍照,但那不过是职业造成的条件反射而已。在战争环境下必须时刻保持冷静,最要不得的就是条件反射。她口气很不客气地承认,“我是想拍,但是我更不想死!你这副样子可根本不是想拍照,完全就是想死!”   苏沐橙仿佛是被如此直白的话语戳中痛处,整个人像拔掉电源一般安静下来。楚云秀被她这自寻死路的举动气得发疯,也完全忘记她们此时还身处险境,只顾咬牙切齿地怒视着苏沐橙——后者很快接好了线,却又进入某种过分激动的状态:“那又怎么了?!你凭什么拦着我?!”   楚云秀立刻想起苏沐橙曾经提过她同为战地记者的哥哥多年前死在战场上的事,但这不仅没有平息她的怒火,反倒让她更加生气了。她一把揪住苏沐橙的衣领,“所以你想让你哥哥知道你不仅没做任何对和平有意义的事还要借着战争寻死吗?他是为了记录真实反对战争而死的,你如果在这里被炸死算什么?!”   “……”苏沐橙被楚云秀的咆哮惊得目瞪口呆,她从没想过这个在她眼里来自和平国家遇见轰炸会害怕的弱者还会有这样一面。这种毫无掩饰的直接甚至让她感觉到一丝恐惧,并不是来自战争或是正视自身心理问题,而是另外某种关乎她们两人之间的东西。然而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一颗炸弹就落到这处房屋所在的街道上,爆炸掀起的气浪裹着碎石自下袭来把人向后摔去。她们重重撞到另一端的墙上,被炸开的砖石碎块劈头盖脸地砸落,几乎能把人活生生埋起来。楚云秀事先有所准备并无大碍,毫无防备的苏沐橙却被炸得满脸是血,还好她身体关键部位被楚云秀用身体挡住,最多是受了些额外的皮肉之苦。   “沐橙,沐橙,沐橙。”从撞击眩晕中恢复过来的楚云秀看到她脸上的血顿时慌神,说话都带了哭腔,“沐橙你没事吧?沐橙?”   “没事……咳……”苏沐橙艰难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爆炸发生时她刚巧张开嘴想说话,结果被炸起来的垃圾塞了一嘴,弄得格外难受,“没事,应该是划了道口子……”她用力咳了几下,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她心头一片澄明,“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在找死,咳咳,咳,所以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不能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楚云秀听她说完顿时哭了起来,她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这样,但胸中一块大石落地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她捏住袖口胡乱地擦拭苏沐橙脸上的血迹——苏沐橙想离开这里了,这真好——或许她从留下来开始就一直在期待离开,只是苏沐橙一直在这里,她便也不想独自离去。如今苏沐橙主动提出来,其他的一切就都不那么重要了。这说起来实在不够光明正大,但却已经足够磊落:她就是喜欢这样,谁能说她什么。她的确是个喜欢感情用事的女人,她愿意为苏沐橙硬着头皮留下来当然也愿意一起离开,这原本就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1月19日凌晨,炮火稍歇。回到地下室躲避轰炸的楚云秀与苏沐橙不敢耽搁,立即起身与房东太太告别。后者对即将到来的分别无甚反应,但长时间的沉默完全暴露了她的担心——这时候想要离开B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尽管她们看起来并不因此感到紧张。楚云秀笑着把防化服等一系列物品交到她手里,一个劲儿用阿语重复谢谢。   “你们真的要走吗?”房东太太问道,她这话说得又快又糊,隐隐透着哭腔。楚云秀听得毫无头绪,茫然地回头寻找苏沐橙的身影,“沐橙?这个……我听不懂她说什么。”   “怎么了?”正在清点物品的苏沐橙闻言走来,对房东太太说:“什么?”   “你们真的要走?”   苏沐橙表情微动,接着平稳地说:“是的,我们要离开这里了。虽然看起来不太理智,但我们有必须走的理由。非常抱歉,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房东太太叹口气,迅速地回到开战那天平静悲悯的模样,显然对这结果并不意外,“我刚刚去看过你们的车,她的那辆不行了,你的那辆或许还可以。”   “好的。”苏沐橙轻轻拥了一下她的肩,“非常感谢你对我们的照顾。”   “快走吧,”她从苏沐橙的怀里退开,迅速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们,“在那些恶魔还没扔更多的炸弹下来之前离开。”   B城于一夕之间陨落,街道上散落着各种形状可怖难以辨认原样的残骸,曾经繁华的首都变成充斥着绝望的废墟。开战后的I国犹如一座孤岛,所有交通方式都已中断,只有一条通往边境的公路还没有完全封闭,此时想要离开除此之外无路可走。但它两侧是I国的无线电阵地,随时都可能遭遇来自联军的武力打击。熟悉道路的苏沐橙一边思索可能存在的第二方案一边驾驶,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把车开上那条路。   轰炸过后的公路上十分冷清,路两侧的黄土掩体里埋着轻型装甲车。涂上迷彩的军用吉普迎面而来绝尘而去;偶尔也有巨型油罐车经过,颠簸着留下数道沉重的黄土痕迹。道旁设有关卡,头戴包了迷彩布的美式钢盔的值勤士兵呈警戒姿势叉开两腿,举起手中的意式□□拦截所有无军方标识的过往车辆查验证件——证件不合格者一律不得通过。   苏沐橙透过车窗看到值勤士兵从她们的前车里不断提出形容狼狈的I国难民,回头对楚云秀说:“我可能走不了了。”   正低头在包里翻证件的楚云秀闻言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你看前面那些站在路边上的人,”苏沐橙指了一下前方,平静得好像事不关己一般,“我们不是唯一想逃出去的,你凭护照脱身可能性很大,但我就不一定。这条路直通Y国首都A城,如果我被扣下的话,你就开车自己走。”   “你逗我?”楚云秀捏着自己的护照,几乎想把那小薄本甩到苏沐橙脸上去,“当我是傻的吗?被扣下能有你什么好结果?”   苏沐橙比了个手势示意楚云秀冷静,“没什么好结果,叛国罪是轮不到好结果的。我也不想这样,可现在的情况就是我很可能走不了。”   楚云秀咬咬嘴唇,忽地把手中的护照摔到苏沐橙手里,恶狠狠地说声“等着”便又继续从包里翻找些什么——不一会儿她摸出两张有些磨损的纸,其中一张是中阿双语印刷的回国证明,另一张纸像是证件内页,已经预先盖上了骑缝章。她放下摄影包把纸拍到腿上,接着抬头瞪苏沐橙,“照片有没有?”   “你这是干嘛?”苏沐橙劈手夺过那两张纸,“这会给你和大使惹麻烦的。”   “到时候再说,”楚云秀干脆利落地把回国证明和临时护照又抓回来,从衣袋里摸出支笔开始在上面写苏沐橙的相关信息,“生日血型工作单位——我知道你有照片,快点给我。”检查证件的I国士兵离她们越来越近,苏沐橙只得从上衣夹层里找出照片递过去。后者不知从哪变出来的胶水,在纸上随便涂抹两下就把苏沐橙的证件照贴了上去,嘱咐道:“等会儿你什么也别说。”   很快持枪的I国士兵就走过来敲车窗,低头挨个打量一眼后用英语要求她们提交证件接受检查。楚云秀按住苏沐橙递上自己的护照,对方神情莫测地在记事本上记录完她的信息后指着苏沐橙问:“你的呢?”   “这里。”楚云秀把那张刚贴上照片的临时护照和回国证明一起递上去,“她是我的司机和翻译,护照前几天弄丢了。”   对方怀疑地瞥了眼苏沐橙,抖抖那两张纸冷冷地说:“这不能证明她的身份,她不能离开。”   苏沐橙眉心一跳。她的战地经验的确相当丰富,无论是搭防毒室还是用枪都游刃有余,但提前离开交战区碰上检查这还是头一次,立时变得十分紧张。然而她身边的楚云秀相当镇定,看上去甚至有些盛气凌人,“怎么,上面的签章你不认识?”   负责检查的士兵冷笑一声,“C国人早就撤光了,怎么可能还弄得到C国的证件?”   “我们本国的事情我不认为有必要对外国人说,”楚云秀毫不避让地虚张声势,“难道别国大使留下□□处理工作还要先向你们请示?”   那人阴沉着脸看她,最后冷冷地挤出几个字,“我想不用。”他把哪两种纸交还给她,“C国人爱好和平,是我们的兄弟。”   “的确如此,”楚云秀顿时变得和颜悦色,“我真高兴你还记得这一点,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那人后退一步,朝前面数米开外的关卡挥挥手示意放行。楚云秀见状飞快地道了声谢,随后压低声音对苏沐橙说:“快开。”   苏沐橙强压下快跳出喉咙的心脏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车子立刻如离弦之箭般向前飞驰。她的表情格外僵硬,直到十几分钟后才开口说话,声音里充满心有余悸,“这比炸弹可怕多了,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楚云秀没有接话,她正透过沾有星星点点污迹的前挡风玻璃注视着眼前这条无限延伸的金光大道,完全没听见苏沐橙在说什么。   十几个小时后,她们成功抵达Y国首都A城的C国使馆。使馆里的小客厅温暖如春,驻Y国大使韩文清表情严肃地听楚云秀强撑着眼皮“汇报工作”,当她讲到用王杰希留下的空白证件带出身边的苏沐橙时,韩文清罕有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这样做是违反纪律。”   “我知道,”早有思想准备的楚云秀并未对韩文清的反对感到意外,“我知道这样是违反纪律干涉别国内政很容易出问题,但是我不能把沐橙留在那里,我做不到,就当是人道主义吧,随便你怎么想。”   韩文清有些凶相,平白看人也像怒目而视,“我没反对。”   楚云秀差点笑出来,韩文清没理她接着说了下去,“Y国当局要求所有从I国撤出来的人第一时间去检疫所接种疫苗,”他站起身去找使馆公务车的钥匙,“我送你们过去,回来再睡。”   “哦……”楚云秀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合起,“有烟吗,给我一根,困得不行了。”   “现在先别抽了,”苏沐橙扶起她跟在韩文清身后往门口移动,“还是快去快回吧,你能抽烟的日子还有很多呢。”   韩文清闻言看了苏沐橙一眼,她说话的语气里有种微妙的情绪,他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是正确的。后者感受到他的目光,微笑着抬起头无声地对他说话。韩文清见状一怔,视线微动落到苏沐橙怀里人身上——楚云秀闭着眼睛,看样子是长期高度紧张后的完全放松,对方才身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A城检疫所为应对战时特殊工作24小时有人值班,临近午夜门可罗雀,很快就轮到了她们。两种疫苗打下去疼得人眼冒金星,同时作用下没过几分钟就发起烧来。苏沐橙靠着从小养成的过人意志力还不觉得十分难受,楚云秀却从未经过这等场面,在回使馆的路上便直接昏睡过去,该下车时苏沐橙怎么也叫不醒她,只得和韩文清一同把人架进房间扶到床上休息。韩文清虽然对楚云秀违反纪律把苏沐橙带出B城的举动颇有微词,但对苏沐橙本人却没什么意见,当即说道:“你也休息一下吧。”   苏沐橙正坐在床边注视着楚云秀,闻言抬起头对韩文清说:“好的,谢谢,我坐一下就走——”   韩文清皱起眉来,“走?”   “对。”苏沐橙点点头,又压低声音补充道:“临时护照的事我很抱歉。”   “不用在意,”韩文清说,“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不是因为那个。”苏沐橙连忙摇头,“我们离开的时候B城情况很糟,没法联系任何人,只能听广播,看电视,躲在地下室等着随时可能落到头上的炸弹。这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对云秀来说却不一样,她是接受上级分配的任务才会到这边来,我不能把她拖在那里。现在她在这儿应该很安全,但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我对你们的私事不感兴趣。”韩文清直截了当地说,“但你这样离开会出危险,我不同意。”   苏沐橙哑然失笑,她没想到韩文清是这样的性格,“那我怎样才能获准放行?”   韩文清指了一下空着的半张床,“休息。”   他说完后立刻转身离开并关上房门,没给她任何抗议或反对的机会。苏沐橙维持原样又坐了一会儿,此前那些一直靠意志克制的不适反应一股脑涌了上来,她浑身发冷,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正在升高。面前的床铺被褥打着转地直往她眼里钻,四周墙壁仿佛正在融化。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的楚云秀也正在发烧,双颊烧得烟霞烈火一般,好看得让人转不开视线——   苏沐橙像是被烫到一样猛然站起,随后却微微发起抖来,寒冷的感觉奇怪地浸到她骨头缝里去了,略高的人类体温在这种时候充满了无限的诱惑——只是她什么也不敢做,现在最正确的举动就是立刻转身离开——可楚云秀的床沿好像涂满了胶水,把她整个人粘得牢牢的,无论怎么费尽心思也挣脱不开,反而越凑越近,没一会儿就变得头晕脑胀,整个人天旋地转地往下掉——最终一头栽进楚云秀身边的位置里。床上正熟睡着的人好似在梦中也对这一切有所觉察,几乎在苏沐橙躺下的一瞬间跟着翻了个身,顺势就把她抱进了怀里。   楚云秀再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掀开被子下床,周身还残留着少许高烧消退后的疲乏无力。窗外天光大亮,似是正午时分——看来她睡了至少十二个小时,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不知道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还有些模糊的意识顿时完全清醒。她快步走出房间却差点撞了人,堪堪停住正欲道歉时有些熟悉的声音从头上传来,“你醒了,走路的时候要小心。”   “……哎?”楚云秀抬头去看,“张新杰?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正是C国通讯社中东分社首席记者张新杰,两人曾有几面之缘,如今还算是她半个上司,“我刚刚从K城回来,”他说,“上级要求你立刻前往T城采访这次战争相关的内容。文清说你注射了疫苗一直昏睡着,但是命令第一,虽然我不想来打扰,但希望你能理解。”   楚云秀连忙摆手,“没事没事,”她可受不了这位分社首席的客气,“我知道,马上去联系——现在情况怎么样?”   “局势进一步紧张,”张新杰一板一眼,日常对话也活像正式稿件,“多国部队发射了数百枚□□,命中率在90%以上。每天都有针对I国境内重点地区的空袭行动,但迄今为止地面战争还没有爆发。”   “其它方面呢?”楚云秀连忙追问,她的内心因为张新杰的话而蒙上一层阴影,仿佛潜意识里认定I国牵系着什么对她而言极重要的事物一般。   张新杰并未察觉她的异常,“没有太多变化。不过Y国政府日前关闭了与I国接壤的边界,也就是说,I国已经被国际社会全面封锁。”   全面封锁、全面封锁……楚云秀有些混乱地在心里咀嚼这几个字,新任务来得太快,仿佛有什么被她遗漏了,只是情况紧急并不容她多想,“我该怎么去T城?”   “绕道S国,”张新杰说,“从那里比较容易获得U国的签证签证,如果你确认没有问题,我现在就去帮你预订机票。”   “好,”楚云秀点头,“麻烦你了。”   张新杰摇摇头便转身离去,楚云秀独自一人站在房间门口怔怔出神,而醍醐灌顶般意识到先前被她忽略掉的事究竟是什么——苏沐橙呢?   想到这里,她立刻追着张新杰离开的路线追了出去,经过小客厅时发现韩文清正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电视,电视里播出的是多国部队随军记者在飞机上拍摄到的画面,屏幕一角标注着I国B城的字样。尽管影像资料模糊不清,但仍然能辨认出那片废墟曾经的繁华。楚云秀放轻脚步,走到沙发边上说道:“韩大使。”   “嗯,”韩文清把视线从电视屏幕转到她身上,“有事?”   “呃,嗯,是这样的,”她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眼前这位大使曾对她的做法表示不认同,但此时没有比问他更好的办法了,“跟我一起回来的那个女记者——苏沐橙——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韩文清并未立刻回答,楚云秀顿时感到有种奇怪的压力凭空出现,扼得她喘不过气来。他有些莫测地打量她一眼,然后干脆地说:“不知道。”   这答案刹那间让楚云秀变得异常恐慌,“她不在使馆里吗?”   “不在,”韩文清收回注意力继续看起Y国电视台的战争报道,“苏小姐两天前离开了使馆,她不是C国公民,我无权干涉她的人身自由。”   两天前——楚云秀瞪大眼睛,“怎么会?——今天什么时候了?”   “今天是1月23号,”韩文清平静无波地回答,“你睡了将近四天。”   四天里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楚云秀忽然明白为何张新杰那样一个客气得恨不得拒人千里的人方才会主动去房间找她,看来去T城的命令早已不是新闻。然而此时关于耽误工作进度的担忧丝毫无法与对苏沐橙的担心相比,“她有没有留消息?或者她去了哪里?”   聚精会神看电视的韩文清冷淡地甩出几个字来:“没有,不知道。”   他的回答证实了楚云秀心底某些不愿去触及的猜测。但即使如此,她仍然抱持着绝对的乐观态度——张新杰说过I国已经被全面封锁,周边其他国家虽然也被战火波及但都没有那么严重。或许苏沐橙只是得到消息去其他地方采访,很可能过不了几天她们就会在T城重逢。楚云秀强行压下胸中所有的不安与沉重向韩文清道谢,后者并未答言,只点点头算作回应。   1月25日,办完相关手续的楚云秀于A城乘飞机抵达S国首都N城,N城的外事及新闻等相关部门得知其来意后表示出极大的善意,仅仅过了三天她就成功站在T城的土地上。一月末的T城寒冷异常,犹如战前的B城般充满紧张气氛。I国的化学武器遭到曝光,街上的人们人手一套防毒面具。楚云秀随当地记者拜访了T城周边的几座临时难民营——其中居民大多都是逃离I国的难民。之后不久U国官方邀请外国记者采访本国装甲部队演习,楚云秀站在人群最前方端着相机拼命按快门,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一个月前在B城市中心的Ca广场上曾发生过类似的情形。   数天后的I国革命节正赶上U国宗教安息日,扎堆居住在T城市中心的各国记者对形势大多嗅觉敏锐,纷纷断定这个日子相当特殊,无论是I国还是作为多国部队一员的U国都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毕竟开战这么久传说中的飞毛腿与爱国者哪个也没亮相。午夜时分酒店房间阳台上站满了不怕死的记者,楚云秀原本也是其中之一,只是突如其来的强烈眩晕让她不得不打消这危险的念头。次日听说前一晚I国果然朝U国发射了飞毛腿,U国拦截后进行还击,成功命中预定打击目标。   2月24日,地面战争爆发,A国的树丛总统公开发表讲话,声称他决不会束缚将军们的手脚,要一直打到□□者垮台合法政权建立。彼时已经离开T城回到N城的楚云秀带着对他的一丝嘲讽独自取道E国首都K城与王杰希等人一同返回A城等待。3月5日,参战各方停火战争全面结束,国际社会对I国的相关制裁也一并撤销。国内打来电话命令尽快恢复相关地区工作,楚云秀也接到了要求返回B城跟进报道战后情况的命令。鉴于I国尚未解除入境限制,王杰希决定等事态进一步明朗后再动身,楚云秀对此无甚意见便一同在A城等着,这期间她通过各方面关系打听苏沐橙的消息,但却一无所获。   3月15日,使馆留守人员外加楚云秀经公路返回B城,曾经唯一的生命线已丝毫没有生命的迹象,路旁存在过的众多关卡也消失无踪。刘小别和高英杰把车开得飞快,到达B城使馆时天色还相当明亮。他们前脚刚刚打开大门,紧接着就有个形容略显狼狈表情有点欠揍嘴里还咬着支烟的年轻男人前来咨询政策。高英杰没空和他理论叼烟进使馆合不合礼仪,手忙脚乱地翻表格做来客登记。楚云秀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听见那人报上的名字时却变了脸色,“你叫叶修?”   “是啊。”那人疑惑地问:“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她摇头,然后解释道:“我认识苏沐橙,她提过你的名字,还说一直想找你,但是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哦哦,”叶修满脸了然,“沐橙的朋友啊,那丫头最近怎么样?”   “我不知道。”楚云秀这样说着,内心忽然感觉到某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我很久没见到她了,不过上次见她的时候挺好的。”   “那就行,”叶修点头,一副明显的回避姿态,“嗯,挺好的就行——啊那什么,我找人打听事儿去了啊,你们忙。”   “好,”她朝他微笑,“再见。”   叶修离开以后,大厅内再度恢复沉寂。楼顶漆了国旗的涉政建筑损毁并不严重,略微打扫一下即可,只是冰箱里存的食物因为停电早烂成一堆,楚云秀围观苦着脸清理的许斌刘小别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之后又有些过意不去,跑去跟王杰希申请资金出门采购——当然没忘拎上相机——炮火摧残后的B城早已无所谓禁摄区一类的东西,全城与战前情况毫无二致的大概只有黑市交易,只是I国经济陷入瘫痪,货币汇率低得不像话,一台名贵相机甚至未必换得来一袋面粉。   买完食品后楚云秀凭印象沿路往她与苏沐橙曾经居住过的那条街走,途中遇见许多在废墟中捡拾家居碎片充当柴火的儿童,他们瞪着漂亮的眼睛看她,眼里有不解恐惧与更多她不敢分辨甚至不敢去看的东西。她快步走过街角把那群孩子留在身后,记忆中那幢灰色的小楼就在这条街的尽头,或许苏沐橙也在前面——然而转过视线只看见一整个街区的废墟,碎砖瓦砾堆在地上,每块似乎都是同样的灰色。一刹那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打破她理智的阻碍破体而出,楚云秀在原地喉咙发堵地站过许久,最终放弃继续向前的计划,顺着来路慢慢走了回去。她茫茫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在想,却好似已经思考过许许多多形形□□,曾经以为远在天边的事至此时已近在眼前,自负早有准备可实际仍是措手不及。五脏六腑绞在一起像是要生生呕出血来,她肚子里空空如也,也只能呕出血来。   5月10日上午,楚云秀乘坐的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摄影部老板带着手下一票小弟专程前来迎接,原本热烈的气氛在她本人出现时却急转直下,刚拐出到达口老板就冲上来一把抱住她开始哭,边哭边怪罪道死丫头怎么弄这么憔悴。楚云秀揽着她笑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后者擦擦眼泪当场宣布批给她一个月假期休养身体——然而不到一周楚云秀就被送进了医院,各类仪器走过一轮儿后召集多位专家会诊,最终得出个相当毛骨悚然的结论:战争综合征。   被派来和她沟通的医生满脸的不落忍,好好的年轻记者前途无量,就这么毁了。而患者本人平静地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倒也不觉得有怎么样。   一年后,楚云秀作为特别嘉宾被邀请参加C国官方电视台的战争纪念节目。主持人历数战争对I国及其周边地区造成的危害,随后询问她作为亲历者在当时的情况。她对着移至面前的摄像机得体微笑,姿态平静地谈起事先沟通好的发言内容。主持人按照台本引导话题,她便也循迹于记忆之河中钩沉。随后又谈到战后相关慈善机构为当地遭遇精神创伤的儿童做出一系列努力,VCR如实记录下那些孩子眼中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令她无端想起去年3月15日B城街头举着家居碎片瞪着她的那些小家伙。主持人低头念起讲稿:这场战争造成了大量新孤儿,他们无家可归,只能被就近送往难民营接受救助——   等等,楚云秀从虚空中抓回自己的意识,难民营内的孤儿她似乎也认得一个,只是这一年来都没得到过她的任何消息,或许就像当时她联系不到叶修一样。主持人语调丰富感情饱满地诉说着战争对这些无辜孩童的伤害: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会有一定的心理障碍或是性格缺陷——   她坐在演播室桌后忽然陷入深深的迷茫,当年的B城的确凶险异常,偏偏她此前从未察觉。如今身处和平回想起来,或许正是那样的安全感让她沉迷其中难以自拔,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如果硬要说成心理障碍性格缺陷,她这生于和平长于和平的普通人也并不能置身事外。   直播结束后制片人表示台里报销请到场嘉宾吃饭,她以身体不好婉拒了邀请。回家途中突然接到摄影部老板的电话,言曰普利策奖把给她的邀请函寄到了单位去,如此光耀门楣的事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必须好好准备。须知普利策奖与其他奖项略有不同,无关之人压根无法获得到场资格,楚云秀听着直乐,再三保证一定为国争光。然而她无心无思地说完这话随即心念一动,或许这颁奖会也极有可能是久别重逢,无论哪一种都足够她发自内心感到欢喜。到家后连忙打点物品定起下个月要带的行李,然而说好的为国争光最终没能争到——   “这是一位独立记者,曾经活跃于世界各地的战场上致力于记录战争的残酷与罪恶。至颁奖时我们这位堪称伟大的朋友已被证实永远留在I国的土地上,获奖的这组照片是由遗产管理人送来参选的——”   楚云秀眯起眼去看投放在巨幕上的照片,熟悉的画面唤醒了她沉睡许久的记忆,因病退化得不像样的记忆力仿佛在刹那间回到顶峰时期——她的确该熟悉这一切的,毕竟她曾经见过一模一样的场面——下一秒,身着正装的哥大校长语调沉重地宣读出那位已逝获奖者的姓名——苏沐橙。   2003年2月8日14时18分,楚云秀走进C国通讯社摄影部会议室,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十年间摄影部补充进不少新鲜血液,她也从当年的初出茅庐积累成如今的老资格。每个新加入摄影部的人都对这位十年前孤身入战区的前辈充满敬仰,甚至她在那时落下的伤病都像是勋章般值得尊崇。   摄影部的老板没换人,甚至十年前那股锐气都没消磨掉多少,拍着桌子挨个问愿不愿意去——冲突频发的热点地区同样十年如一,这次又是B城。   “还是我去吧。”她听见自己说。   “嗯?云秀?”摄影部主任愣了一下,接着就忙不迭摇头,“不行不行,你身体不好,不能去。”   “怎么不能去,”楚云秀笑着反驳,“你看这里谁比我更合适?不拖家带口,英语阿语都会讲,而且还有经验。”   大老板听她这套说辞总觉得耳熟,一时又想不起究竟是在哪儿听过。只是潜意识里仍然想着楚云秀身体不好,喃喃地说:“不行,你身体不好……”   “我身体没事,”楚云秀这次反驳的更加干脆,“不就是战争综合征嘛,早就好了。”   其实你我这美梦,气数早已尽,重来也是无用。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